刘据这一路跟在刘彻身后,始终小心注意着周围的一切细节。
他自己倒是还好,以他现在的武力,就算是赤手空拳,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近身的。
何况在这样的冷兵器时代,除了下毒之外,最防不胜防也就是暗箭……这方面刘彻比他还注意,非但早已命随行的禁军提前封山和站岗不说,还给他们三人都配上了可以防箭的裲裆软甲(一种背心式的护甲),穿在朝服里面。
于是就这样,三人一路走走停停的向山巅行进。
刘彻到底是上了年纪,而且身体有些发福,平日里又不怎么锻炼,才来到山腰时便已出了不少汗,喘气的声音也变得极为沉重。
当然,刘据觉得这应该也与他平时求仙问鬼、好吃点乱七八糟的丹药养生有关。
毕竟这时候方士炼丹多为胡搞乱搞,管他什么重金属、什么毒性不毒性的,只要见到稀奇玩意就敢往炼丹炉里面放。
他甚至有理由相信,刘彻总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都能活到69岁,凭他如此抗造的身体底子,如果没有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活到80恐怕都未必没有可能。
不过转念再一想。
患上阿兹海默症的刘彻活到六十九,对于历史上的大汉来说已经是一场灾难。
他要是真能活到80,阿兹海默症必然只会更加严重,大汉八成就要真被他搞到亡国了。
届时别说他还能不能在后世留下一个汉武大帝的威名,也别说后人对他的评价是不是褒贬不一……
毕竟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一旦他在倾轧的晚年成了亡国之君,那必然就只能留下一个汉纣帝或是汉五世的骂名。
而他的这场封禅,自然也将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说不定还会像后世的宋真宗一样,使得后世所有的皇帝都以此为耻,从而彻底关上“帝王泰山封禅”的大门。
不过现在嘛……
见刘彻已渐渐有些吃力,刘据默默的走上前去搀住了他的胳膊。
“?”
刘彻侧目看过来,他的眼中明显划过一丝不悦。
他不喜欢刘据现在的自作主张,这是他的封禅大典,他还没有老,他还执掌着天下,何况后面还有一群大臣看着呢,何需刘据多此一举?
尽管,他的双腿已经隐隐酸软,如今只是站着都在微微发抖,好在还有皇袍的下摆遮着……
刘据却只是笑了笑,道:
“父皇,儿臣和霍嬗都有些走不动了,要不咱们歇息片刻再走吧?”
听到这话,刘彻眼中的不悦悄然消失,回头看了后面的霍嬗一眼。
“呼——呼——”
霍嬗倒也聪明伶俐,当即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喘了起来,就这还不忘施了一礼:
“陛下与殿下身材比微臣高大许多,一步便顶微臣两步,微臣在后面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陛下与殿下的脚步。”
“既然如此,那便少歇片刻吧。”
尽管霍嬗的表现有些夸张,刘彻还是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板着脸斥道,
“你二人年纪轻轻,正是最强健活泼的时候,身体竟如此不堪,今后如何能够担起重任,回去之后都给朕去建章营好好历练历练!”
“诺。”
刘据和霍嬗纷纷顺着刘彻应了下来。
而听到这番话的同时,刘据又不免对自己心中的怀疑产生了一丝怀疑。
至少从刘彻目前的话中,还可看出他不但是对自己心有期许,对霍嬗应该也有期许,否则便不会说什么“今后担起重任”,更不会安排他和霍嬗回去之后一起前往建章营历练。
即是说,在刘彻当前的潜意识中,霍嬗并不会暴毙于这次封禅大典期间。
除非……
刘彻现在就在演戏,并且说话的时候特意留意了这个细节!
如果是这样的话,刘彻这位便宜父皇就太可怕了……
而刘据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刘彻,他觉得刘彻不是这样的人。
刘彻如果真想要霍嬗死,绝对可以轻而易举的找出冠冕堂皇的方法,就像此前的“酎金夺爵”一样,根本不屑使用如此卑劣且低贱的手段。
而且,在自己这个儿子面前如此谨小慎微,也不符合刘彻始终坚持的天子和父皇叠加在一起的尊严与纲领。
以他的性子,就算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缘由。
他恐怕也只会选择处理掉自己这个儿子,如此自然就不用这么做了。
所以。
霍嬗这回已经不会暴毙,还是刘彻与霍嬗的暴毙压根就没有任何关系?
心中想着这些,刘据趁着歇息的功夫又对刘彻笑道:
“父皇,儿臣瞧着霍嬗方才的确跟的有些艰难,可惜儿臣又没有余力,不若稍候父皇继续登山时拉上霍嬗,免得因他腿短,耽误了吉时。”
“……”
霍嬗此刻终于对刘据这个表叔投来了略带幽怨的目光。
方才这个表叔强行拉着他一起承认走不动了也就算了,这回怎么还将锅全部甩到了自己身上?
诚然,他的确是没有刘彻高大,比这个表叔也低了半个头。
可是说什么“免得因他腿短,耽误了吉时”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信不信自幼就常前往各个校场观摩历练的本冠军候现在就跳起来,一口气往返山巅跑两个来回给你瞧瞧,让你知道本冠军候的腿究竟短不短?
不过这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
在苟圣霍光的教导下,他很清楚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是什么身份,更清楚就算是他已故的亲爹来了,在这两个人面前也得收着点脾气。
同时他也看得出来,真正快爬不动的人是谁……
于是霍嬗当即又满脸愧疚的对刘彻施礼赔罪:
“微臣万死,微臣体力不支,唯恐耽误了陛下封禅吉时,又怎敢教陛下拉着上山?”
“呵。”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霍嬗的演技的确有够差劲,刘彻怎会不知道刘据此刻究竟动的什么心思,随即发出一声冷笑,到底还是一把将霍嬗拉了过去,却不忘白了刘据一眼骂道:
“咱们走,回去之后你就不用去建章营历练了,让刘据一个人去便是!”
霍嬗心中早已有数,被刘彻拉住的同时。
手臂便立刻使上了一股暗劲,悄然给刘彻提供上了支撑的力量。
同时他的余光还注意到,刘彻在转过身的一刹那,原本板着的脸嘴角悄然勾起了一抹弧度……
这就是父亲与儿子么?
霍嬗心中不自觉的出现一丝触动。
世人皆道他的父亲霍去病是威震匈奴的大将军,但他却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确切地说,是记事之前没见过,以至于根本没有一个清晰的记忆。
毕竟霍去病逝世的时候,他才3岁。
而在他3岁之前,霍去病不是在攻打匈奴,就是在攻打匈奴的路上,然后忽然就病逝了,也同样是聚少离多,就连他的生母都见不着几次。
真美好啊……
霍嬗心中不免有些向往,他觉得刘彻与刘据的关系太融洽了,哪怕是训斥,哪怕是黑脸,表现出来的也尽是父慈子孝,互相搀扶,互相理解。
而他,自小在霍光那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又谨小慎微的叔父身边长大。
自是从来都没有类似的情感,只有偶尔严厉的告诫和严肃的激励,被驱赶着奋力追赶亡父的光辉。
说起来。
这个表叔不是挺好的么?
为何此前会有那么多不好的传闻,还屡次被陛下惩罚,非但进过诏狱,连太子都被废了一次?
或许那些不过是人们看到的表象罢了。
只是陛下身为父亲给这个表叔的历练与教育,那其中更多的还是父爱?
一定是这样!
这个表叔这么厉害,既能驱逐匈奴,又能征服西域,自是少不了陛下的历练与教育,正是玉不琢不成器……
“……”
霍嬗看的不错,此刻刘彻心中亦是升起了一股暖意。
现在的刘据的确成长了许多,他已经学会了看自己的脸色,亦已经摸准了自己的脾性,知道该如何处置事情,不惹自己发怒。
这才是刘彻期望中的好儿子,才是他可以托付大汉国祚的好太子。
……
泰山之巅。
刘彻登泰山的路,是从秦始皇当年开辟的道路修缮而来。
山巅的礼祠,亦是在秦始皇当年的礼祠基础上扩建而来,正如他专门用于求仙问鬼的甘泉宫一样。
大汉虽对秦朝微辞颇多,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政治需要。
但世人也皆知,大汉的制度、律法、文化、天下观、乃至各方各面,其实大部分都沿袭了秦制,说是秦朝的延续也不为过,秦始皇的“祖龙”之名,就连刘彻心中也是认的。
因此刘彻封禅的路线,亦与秦始皇封禅时如出一辙。
也就是当时秦始皇封泰山的祭文和祭礼秘而不传,否则祭文和祭礼也就不用重新制定了。
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刘彻在心中憋着一股劲,意欲超越秦始皇成为更伟大的千古一帝。
比如。
秦始皇虽封禅却不能乘龙登仙,而他若是能够乘龙登仙,这不就证明他的功绩早已超越了秦始皇么?
刘彻、刘据与霍嬗一行三人登上山巅之后。
刘彻只又歇息了片刻,喘匀了气便立刻领着二人进入张灯结彩却空无一人的礼祠。
与此前的祭祀不同,这里没有主持,刘彻自己就是主持。
而登封礼的祭文和祭礼也像秦始皇一样秘而不传,只有刘彻一人了熟于心,他此次教刘据一同前来,亦是给刘据打个样儿,免得自己真的在封禅大典中乘龙登仙,刘据好歹知道祭文和祭礼是什么,未来才有机会与他在仙界会面。
这份舔犊情谊,刘彻觉得刘据应该好好担待着,毕竟他这一生还从未对任何人如此用心过。
而刘据也应该能够体会的道。
毕竟他诵读祭文的时候,特意命霍嬗去到礼祠外面回避,却将刘据留了下来,允许他在一旁听着。
然而刘彻哪里知道。
在他诵读祭文的过程中,刘据对这种自卖自夸的陈词滥调昏昏欲睡的同时,心中却在思索另外一个问题:
“既然不让霍嬗听祭文,那刘彻单独带他登临泰山又是为了什么?”
历史上带了,这次也带了。
难道就是担心自己的体力爬不上来,为了带着他做一个人形手杖?
与其这么去解释,刘据倒宁愿相信刘彻是为了乘龙登仙而作的准备,万一神龙真的下来,刘彻要带什么人一同登仙的话,霍嬗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因为霍嬗的父亲霍去病是无可争议的名将,常言道虎父无犬子,霍去病仿佛天生就是大将,那么继承了霍去病血统的霍嬗极有可能也不简单,刘彻去了仙界需要有人辅佐,能够替他开疆扩土的大将之后自然是首选。
至于体力的问题嘛。
历史上刘彻首次封禅比现在早了近十年,那时刘彻才四十多岁,刘据又不是没见过刘彻当时的身体状态,登一个泰山肯定不在话下,所以根本不需要人形手杖。
于是。
就在刘彻与刘据各怀心思的情形中,历时两刻多,随着刘彻在香鼎中插下几根两尺来长的大香,登封礼终于算是走完了全程。
做完了这些,刘彻抬头望向天际,静静的等待着,眼中充满了期盼。
刘据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在等待前来迎接他的神龙。
不过今日风和日丽,此刻天空碧蓝如洗,甚至没有一朵云彩,更不要说什么神龙即将到来前该有的风云突变景象。
刘据心中已经可以确定,刘彻今日注定要失望了。
毕竟且不说他本来就不信,就算相关此事的神话传说是真的,神龙也不会凭空出现,最起码得是踏云而来吧?
当然。
现在的他肯定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风凉话去触刘彻的霉头,就只是那么默默的立于一旁陪着,心中想着霍嬗的暴毙或许真与刘彻无关。
如此又等待了两刻。
刘彻虽然也没有说话,但刘据却能够清晰感觉到刘彻的情绪变化。
从期许到沉寂,从沉寂到失望,如今又从失望转而变得不耐……刘彻终于收回了目光,豁然转过身来,只从口中迸出一个冰冷的声音: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