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南火车站的那一眼,成了周穆清挥之不去的记忆。
只是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找到丝毫痕迹,那短暂而又深刻的一瞬,像是做了一场梦,又像是恍惚之中,记起了从前。
那是她几十年如一日, 最终得到的一个答卷。
愈发老迈的身躯已经撑不住远行,世界如火如荼地发展着,她被时代抛在身后,和年轻时用报纸刊登的寻人启事,一起被淘汰。
彼时,周小天已传承了她的一切, 成长为一个新时代的年轻人。
从旧社会的小院, 到2021年的高楼,只用师徒两人就完成了这两个时代的传承。
师父的峥嵘岁月已不可追, 周小天接过了她的衣钵。
最后那一卦,是周小天帮周穆清算的。
周小天摊开了属于师父的那张大黄布,布面已然残破不堪,满是这几十年岁月留下的痕迹,透着一股破旧,如同周穆清本人一样。
这个学艺有成的年轻人,职业生涯的第一卦,也是教她养她,把她一手带大的周穆清问的最后一卦。
“寻人。”
周穆清望着年轻的徒弟,微笑着道。
周小天低头摇着铜钱,三枚乾隆通宝散落在地面的黄布上,碰在一起发出当啷脆响。
“师父,我们去白城。”
周小天指向北方。
2021年末,师徒两个人到了白城,周穆清选定了老街上一家倒闭的古玩店铺,把这里盘下来, 重新布置, 她怕周小天以后居无定所。
卦是寻人,她却没有再找了,生命中最后一段日子,周穆清全部用来装修店铺,和住的地方,她的半生积蓄足够这些,还有给周小天准备的嫁妆。
这一年,周小天二十六岁,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也是周穆清曾经离开益城的年纪。
像是一个轮回。
恍惚间,周穆清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她还年轻,同周小天一样的年纪,也是这般活力。
如果那时她没有离开益城,是否整个人生都将不同?
寒冬腊月,周穆清愈发衰老,整个人记忆却更清晰了,她总是会想起当初那个小院, 那是这一生最无忧的时光。
在她流落街头时, 那个人把她带回家, 教她读书识字, 婶婶帮她织衣服……
这就是人吧。
周穆清想,一辈子,糊糊涂涂就过去了。
她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在年关前就撑不住了。
最后的时光,周穆清记起来,师父给她算过一卦,半生颠沛流离。
她以为那是她原本的命运,没有被师父捡到,一直流浪在外,居无定所,遇到师父后就不会了。
谁知道,最终仍然是这条路。
她也是个俗人。
周穆清自嘲地笑笑。
“傻丫头,别学了你师父,你不能做俗人。”
“师父,你这一生啊……”周小天握着师父的手,“后悔吗?”
周穆清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说后悔的话,留在益城,应该会更加后悔,只会想着,为什么当初不去那么做。
现在只有些许遗憾,毕竟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小天,你要好好的。”
“嗯,我会好好的。”周小天说。
几天后帮周穆清处理后事,完成遗愿,周小天一直很冷静。
谷警
生死是人生里很重要的一件事,也是无法避免的一件事,她在扬江时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师父终于可以休息了。
周小天想着,这半生流离,终于可以停下脚步,但是周穆清要求不立碑筑墓,死后就洒在那边河里。
她照做了,只在旁边的小屋里留了一张遗像。
“死了都不老实一下。”周小天在河边嘟囔,看见那么多钓鱼佬,硬是租了一条船去到河中央,她不想让人打扰到师父。
周小天帮周穆清整理遗物时,发现她并没有多少东西。
除了几件衣服,一部手机外,就是以前摆摊用的工具,简简单单。
“师父啊……”
周小天还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张被拼起来的纸,被撕得稀碎,那是寻找汝州女婴的消息,前几年周穆清拿给她看时,被周小天接过去撕烂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周穆清拼起来,拿胶带粘好,帮她留着。
周小天拿着看了许久,怔怔出神。
其实师父也是舍不得她的。
纸张被周小天扔进铜盆里,一并烧了,这世界上她只有一个亲人。
隔年初春,一只黑猫跑进店铺里,周小天一开始不愿意养,传说黑猫能看到亡魂,她怕惊了师父。
但是黑猫一直往这边蹭,周小天最终把它留下了。
日子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她依然安安静静一个人打理着店铺,初期师父帮她固定客源,坐阵了一段时间的名片也被她仔细收起来,换上了自己的名片。
多年的生活早已把她打磨的心智坚韧,其实人很无情。
周小天想着,自己是个无情的人。
只是回到家里,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总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午夜梦醒,偶尔会感觉师父还在,就在旁边,只要喊一声,她就会应,然后骂大晚上不睡觉。
外面偶尔响起隐约的车声,卫生间传来楼上的水流。
周小天仰头望着天花板,在黑暗里低低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她。
她提高声音,依然没有回应。
她想起了二十年前,师徒两个躺在一起说夜话。
那时的周穆清还不老,她还没长大。
‘师糊,他们说我没有爸妈。’
‘师父也没有,这有什么,你问他们有师父吗?’
‘他们没有。’
‘那不就得了。’
周小天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沾湿了枕头。
现在她也没有师父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周小天捂住了嘴,整个人蜷成一团。
周穆清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哭,帮周穆清处理后事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在周穆清去世三个月后,周小天一个人在深夜痛哭出声。
她真的没有师父了。
原来要过去很久,她才能意识到这件事,从此余生,再也没有人摸着她的头发,对她温声细语。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那个身板挺直,步伐坚定的女人,再也不可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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