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来盛氏府中做客,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可在知晓这些后,三人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下去。
对于苏烨而言,母亲并非死于患病,而是被人毒害,其间落差近乎天壤之别。琼亦不知该怎么劝慰他,至亲之人的离世总是难以接受的,告诉他真相,无非是让他又一次目睹死亡,心想:还是让苏烨自己静一静吧。
这日晚膳,气氛显然不比昨日,晏庭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气氛太过压抑,随口询问缘由,也顺便暖场,被三人强作精神地糊弄了过去。
盛玄怨暗道:盛苏两族的恩怨,与晏兄无关,不必将他牵扯进来。回道:“没什么。”
为了排解心情,晚间,盛玄怨带领他们登上了九嶷台,去观赏昨夜没来得看的星星。
玉台修筑在白酆之巅,雕栏玉砌,如仙人登台揽月之地。
走在宽阔的台面上,风声浩浩,吹得凌云散去,琼亦小跑向前,去到九嶷台前侧,凭栏远眺,大半山岭尽收眼底。围栏建得颇高,柱上全为阳刻,是惟妙惟肖的盘龙纹,她扶着石栏,发丝在风中飞舞,衣袂飘飖。
“好壮观……”她不禁自语,身后三人缓行而来,仰望繁星,俯看山河。
星斗在头顶上方闪烁,那么近那么亮,琼亦伸出了手臂,可惜远不能及,冷风从指尖吹过,又顺着缝隙中飞出,只听晏庭深叹道:“真所谓‘天寒邵伯树,地阔望仙台。’”
苏烨默默趴在栏杆边,并不言语,对于眼前的开阔景色,心中也有动容。
岭内的奇峰兀岩,被浓雾翻涌吞咽,侧岭上的弟子府中,灯火尤旺,山巅之下,是朦朦胧胧的城镇灯火,好似泼墨而出的画卷。抬头时,星辰尽收眼底,琼亦第一次觉得,天穹并非是一面镜,也非一张绢纸,而是一弯弧形的宝盖,压在头顶,也方在此地,俯瞰万象景,她才感到彻头彻尾的超脱与忘我,只叹世事如烟,人间渺远。
盛玄怨心里的沉闷也被风一点点吹散了,正想向苏烨搭话时,只见他倚在栏边抬起了头,对着山岭嚎叫了一嗓子,吓了众人一大跳,几息后,山岭回应了苏烨的喊话,四处留音。
也似乎是这声吼叫,将他内心的愤恨喊了出去,再转过头面对他们时,苏烨一如往常般笑道:“要来一起吼吗?”
琼亦半嗔道:“苏烨,你突然吼那么大声,我耳朵都震麻了。”
晏庭深无奈作笑:“深更半夜,会吓着山下的弟子们的。”
“没事,他们又不知道是我吼的。”
盛玄怨淡淡道:“说不准会当成闹鬼。”
苏烨哼哼笑了,十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心底渐渐放下了纠结和痛苦。
又观了半个时辰的星相后,四人离开九嶷台,各归宿处。
盛玄怨回至自己房间时,习惯性地从书柜上拿出本经书躺回床上,翻看十来页后,又将其放回原处。
“嗯?”他留意到柜子最低一排的书卷,之前似乎并不是这个顺序,自己有整理排序的习惯,从不会乱放乱搭的。带着一丝疑惑,盛玄怨蹲下了身子整理底层的书本,这些书他不怎么翻阅,多是族中记载,以及一些史论。
“多半是琼亦午时来看的吧。”盛玄怨心想着,按记忆里的顺序重新理好,回到床塌上打坐修炼,并未太过在意。
此时,琼亦正在自己的房中修炼淬体,对盛玄怨莫须有的猜测丝毫不知。
*
四人在盛家府中多待了一两日,一同去了山岭中打猎,在连绵起伏的群山峭崖下御剑飞行,赏景玩乐,共度一段快意时光,而后,他们收拾行李,与府中宗主作别,向宜川赶路。
从白酆行途宜泽,共约五日,逢天不巧,大雨连绵,当他们乘舟来到青枫小镇上,再一次踏入熟悉的学府大门时,四人都面露唏嘘之色,恍若隔世。
有闲暇无课的子弟认出了这四人,惊叫道:“我没看错吧?那是盛公子?他们回来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了一众人围观,议论纷纷:“真是他们几个?”
“真是!”
“活着回来了?我听说为夺那把神剑,可是死了好多人!”
“苏公子没事,太好了,传闻果然是假的……”
“哪个是夺回苍昱的陆溪言,快指给我看看!”
雨水冲刷在黑色瓦沿中,随着嘈杂的话音哗哗直响,琼亦被扰得头昏脑涨,寸步难移,盛玄怨将她挡在身后,不一会儿便有管事弟子来报,召他们几位去长老院中。
长老传召,众弟子哑然,只能目送他们被带走。
学府北院。
四人站在堂前,排做一排,面对着板起脸来的苏家长老,只能默默低头听训。训话的内容无外乎还是那些“私逃学府”、“目无尊长”、“无视学规”等,苏烨作为苏氏本家人,站在最前,被批骂得最狠,长老训斥他为逃禁闭,竟不顾族规厮混进江湖人里,琼亦在心里腹诽:看来苏宗主放苏烨出去游历,真的只是他个人想法。
“晏渊,你是在场学业最好的学生,众夫子谈到你时,没有一人不夸赞的。”长老重重叹息:“可你呢?毫无征兆就逃出学府,外出两三月之久,缺课无数,这些学业,你要如何弥补上来?”
晏庭深沉默不语。
“盛小公子。”长老又将矛头指向了盛玄怨,摇头道:“你曾是多么识大局的一个孩子,这回竟不知劝诫一下苏少爷,还与他一起同行?”
盛玄怨抿紧唇,并不答话。
琼亦知道下一个就要点到自己了,低着头用刘海遮住眼睛,试图眼不见为净,没想到在长老刚开口时,一道唤声打断了他的话,嗓音冷如寒冰:“苏家长老。”
声随人入,直闯屋中,琼亦循声望去,来者居然是盛子靖!
“盛二公子有何事?”
盛子靖的目光从琼亦身上扫过,径直落到了盛玄怨身上,再不移开:“我弟弟犯了什么错,作为兄长,我会管劝他的,不必长老多加操劳。”说罢直接招手,要喊盛玄怨与他一同离开。
苏家长老的脸色发青,又不好发作,只得挥手道:“罢了罢了,老夫说也说够了,你们几个一同出去吧。”
琼亦得幸避开了挨训,跟在三人身后快步走出了房门。
“子靖哥,你救我们一命啊!”苏烨拍了拍胸口,笑叹。
盛子靖只说:“不必谢我。”他望向盛玄怨,直直道:“阿暻,我在此待你许久了,与我回家去吧。”
此话一出,面前四人脸色各异,盛玄怨满脸黑线,琼亦咳嗽出声,苏烨偏头忍笑,晏庭深仍旧淡然。
他们明明刚从洛爻到学府来好嘛!
甚至一个时辰都没有到!
盛子靖全然不知,他在青枫镇上待有四五日了,自从听说三弟从北山回行,便动身南下,特来学府接他回山,以防他还想在学府内久留,耽误修炼。可没想到盛玄怨的行途如此之慢,比自己预估的晚了三四日还不止。
“二哥,这几日不急着回去。”
盛子靖挑眉:“为何?”
盛玄怨总不能说“我刚从家里来”,只得迂回道:“今日才到青枫镇,归家前,还须向师长同窗作别。再者,这几日雨水不息,不适宜赶路。”
“行。”盛子靖觉得有几分道理,松了口:“我再陪你多留几日。”
*
陆氏派来接琼亦的师兄还没有到,盛玄怨自然不愿在她之前离开青枫镇。
琼亦回到了学府中的宿处,打开房门后,旧木门发出了吱呀长声,屋内灰尘遍地,大雨正哗哗下着,室内闷热又潮湿,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木味。琼亦想,在族中师兄来之前,我还得在这住上几日呢。便开始着手打扫,收拾完行李后,她将留音珠放在袖中,撑着油纸伞去府中找师弟师妹。
此时,学室内正在讲课,琼亦在廊中远远望着,陆漓一个哈欠没过一个哈欠地打,隔壁学室中的杨小思下笔如风,不知记了些什么。
待到散学时,雨势见小,琼亦收伞站在游廊中等他二人出来,不一会儿,弟子们鱼贯而出,有人见到她,小声议论到:“那个,是陆溪言?”
“呀,是陆家逃学跑走的那个。”
“听说春宴时,她和盛小公子定亲了,是真的么?”
琼亦堵上耳朵,平静道:“是真的。”
众人本是低声互问,听她回答,立刻七嘴八舌围了上来:“陆姑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陆师妹,你现今是什么修为啊?”
“什么师妹!你想套近乎也不能占人便宜吧?该喊师姐!陆师姐!苍昱那把名剑真认苏公子为主了么?”
“我还听说十派前三叫了好多人去夺剑,是真的吗?”
琼亦非常敷衍但是又一一回道:“今日,驭物中阶,真认主了,对……”
在她回话间,杨小思从学室内走出,看见她后双眼一亮,高呼着“师姐”,同时向她快步冲来,走出学室的陆阑珊也见到了琼亦,哼出一气后,转头就走。
杨小思推推搡搡挤进来,跑到琼亦身侧后围着她看了一圈,拉着她的胳膊哭诉:“师姐?真是我五师姐?你在江湖打杀那么久,还好这小胳膊小腿儿没掉也没少,呜呜呜我听说了好多事,可担心师姐你了……”
琼亦哭笑不得:“杨小思!你这是在庆幸还是在咒我呢!”
“师姐!”
又是一道惊天的唤声传来,众人看向人群外,陆漓拼了命地往里边挤:“师姐!你可算回来了……”当他穿梭到琼亦身旁时,一时不敢落眼细看,总觉得她哪儿变了,模样确是张开了一点,但不见长高,许是经历了诸多事,气质凝练秀澈,更显清丽脱俗。
众弟子就看着他俩像是挂件一样,一人挂在琼亦一边的胳膊上,被她拖着走远。
不知谁感叹了一声,话里全是羡慕:“我也想要这样的小师姐。”
盛玄怨从人群中穿过,漠然道:“别想。”
「作者有话说:琼亦长高了的长高了的,陆漓没觉得她长高是因为他自己长得更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