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身离开伤营时,一个陌生人在后方叫住了她:“陆姑娘。”
琼亦回身,看见了一位半着软甲的男子,似乎是在战场上当职的人吧,生得还算好看。她不认识他,又多看了两眼,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可眼前的人却露出了很失落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又把他忘了一样。
他说:“我是谢旸羽。”
琼亦其实根本不知道谢旸羽是谁,怕自己以前与他是旧相识,他会因此伤心难过,又担心自己见过他好几面,如果这时候还不记得,好像会显得自己的头脑还是有些毛病,只能装作恍然,笑道:“哦!是你呀!”
他笑了,笑得很是温雅:“嗯。你这是出来做什么呢?”
“我?”琼亦从怀中掏出了字条,递过去:“我想请人帮忙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在她低头掏物间,谢旸羽很轻易就看见了她脖子上的痕迹,深红色十分刺目,似是咬痕,因为有着格外明显的齿印,心中大怒:盛玄怨那个畜生!陆溪言现今都已如此了,居然还不知节制,也不怜惜!她这么好一个姑娘,为救同门被毒害得神智混乱,他却还……当真配不上!如何都配不上!
琼亦有些发怯,她并不适应和盛玄怨之外的人相处这么久,小声问:“很难读懂吗?”
“对。”谢旸羽咬牙笑着:“字丑。”
琼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字条上说,他这几日都不会来村里了,有事要忙。”即使很厌烦盛玄怨此人,谢旸羽还是如实将内容告诉了琼亦,尽管改了些语气不太友善的话。
琼亦很明显地焉了下去:“哦。”然后转身就走。
“陆溪言!”谢旸羽叫住她:“如果你需要人陪,我可以……”“陪你”二字还没说出口,琼亦接过话问:“可以帮我把盛暻叫回来吗?”
他怔住了,哑然良晌,问:“你那么喜欢他?”
琼亦想了很久,想昨夜一点都不温存的同床,又想到他陪自己那么久的日子,处处都是他的好,点了点头。
“那我就去帮你叫他吧。”谢旸羽努起唇角:“叫他回来陪你。”
琼亦眸子一亮:“谢谢!你真是个……”她偏头想了一会:“是个大好人!”然后从他手里顺过字条,开开心心跑远了。
*
琼亦在村子里闲逛,村民几乎都认识她,不认识也混了个眼熟。有人家的娘子见她今日似乎没有梳头,就知道盛玄怨有事去忙了,不在她身边,于是请她来屋中坐坐,吃碗茶水。
琼亦觉得,与这些村民相处,会比与营中的那些修士相处要轻松许多,因为村民们本就不知道自己原先是什么样子的人,没有落差,就不会给她压力。
村民是亲眼见她从木讷不语的样子一日日转好,见她说话愈加利索,也是欣慰。大伙儿虽然不知道琼亦是前线的什么人物,有什么功绩,可她和和气气的,说话声音好听,明摆着就一清丽小姑娘,冲人露笑就足够讨人喜欢。
天色昏黄,暮空上的云卷成嫣红色,晚景怡人。
混了个半饱的琼亦慢悠悠回到那间窄屋,坐在门口等盛玄怨,她还是很相信那个叫什么羽的男子,觉得只要他和盛玄怨说了,那盛玄怨肯定能在天黑前回来。
她在门口一直等,等到天际的一抹红霞被乌紫吞没,等到腿脚都麻得不能动弹,她还是没有等到他。
琼亦觉得盛玄怨或许是不喜欢自己了,才天黑都不回来的。
她扶着门框站起了身,脚底麻得像是有千万蚁虫在爬一样,她不想等了,想进屋躺着,因为躺着比坐着舒服。
就在这时,屋瓦上传来了“嗒嗒”的跺踏声,声响十分细微,琼亦不知道怎地就察觉到了,几分疑惑地抬头,只看见一个提着大刀的男子从空中跃下,那半人长的砍刀上寒光乍现,对准自己猛地劈了下来。
在那一瞬间,琼亦觉得自己肯定要死在这了,还觉得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和盛玄怨见面了,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自己既没有尖叫,也没有被砍中,而是轻盈地躲开了,就好像刻在了骨子里。
“是她?”
“就是她,统帅留下气息的指引,错不了。”
“趁那边营地无人发现,动手!”
身后传来了陌生男人的话音,琼亦回头,只见除了那个从天而降要砍死自己的人外,又窜出来了两个黑衣人,都带有武器,身材魁梧高大。
她心中有些慌乱,不解地问:“你们是谁?”
听见琼亦说话,面前几人瞳孔震缩:“她不是中了昀孤统帅的净魂毒么?怎么可能还有意识,会说话?!”
“别管了,快杀她!否则我们办不成事,只能等死!”
三人提着刀向她砍来,琼亦在刀锋间闪躲:“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话?”
“失心疯?”
琼亦的目光沉了下去,他们说的那些话她听不明白,可骂人的话还是能懂的,回道:“你才疯。”
下一瞬,窄屋后方的树丛沙沙直响,她才意识到来者远远不止三个,他们应该是来杀人的,可琼亦此刻怕的居然不是自己被杀,而是他们万一冲进村子里杀人,她要怎么办?
面前三人的刀斩得极快,琼亦闪躲得更快一些,她感到有个影子从头顶上方飞了过去,下意识往村那头看去,一柄长刀忽而从自己身后刺来,在“唰”的刺声下,琼亦身形一颤,被偷袭者从后一刀贯穿了身子。
他刺穿自己后,又踹了一脚,将她从刀上脱离了下来,“扑通”倒地,腹上多了个很疼很疼的窟窿,似乎有很多东西流了出来,温热的,腥甜的,粘稠的,连带着脑中的意识,缓缓淌出。
琼亦捂着血洞,身躯因失血而发凉,内腑被刺穿的疼痛固然难耐,可比那更疼的,是头。
头好疼,好疼,画面在脑海不断闪回,像是被埋没被撕碎之物,硬生生被挖掘出,拼凑完整。
在疼痛之外,她听见了偷袭者们如在耳畔的话:
“这么轻松就解决了?”
“真不知统帅在担心些什么,居然调派这么多人手,特地来杀她一人……”
“许是上回强袭被她搅黄了,意识到此人留不得吧。”
“也是,毕竟涉及到大王的秘令,我们怎么能揣度统帅的想法。”
“可我们三百将士来此只杀她一人,当真得不偿失!这村子里似乎有不少人,抓几个女人吃去,其余的,全杀了吧。”
“先把这个玩了,长得还挺俏。”
“太多血了,没兴致。”
“也是,走。”
“……”
他们说的不是琼亦熟悉的字音,可她却能听懂,完完全全能听懂。
上一回倒在血泊里,有很多惨叫声,自己看见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好像,有一点想起来了……
“你会永远……无知无觉地活着……”
男人从她的脖子上收手,将弦歌剑从身体里拔出来,连带着她一同摔在满地人尸之上,而那句宛如诅咒的话,当真吞没了自己的所有意识,她在昏厥间开始失去所有神智,世上的一切宛如浮沫,片片消失。
原来他…墨昀孤……是西戎的统帅……
他杀了我的同门,当着面分食我师弟师妹的尸体,还要杀小思和陆漓……
我……
琼亦扶住额头,脑中刺痛到达顶峰,昔日血淋淋的画面与自己眼前的血泊重合,回忆衔接,想起了自己的赋技被他看破后,同门不断的哀嚎声,想起了小思为自己挡刀被钉死在尸山中,想起了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杀了他,更无法护下所有人……
“……咳!咳咳!”
真气从丹田涌出,封住了腹部的出血点,琼亦从血地里迟缓地站起身子,踉跄两步,她想起了在墨昀孤在撤军时,眼底深处的恐惧。
空白又如何,空洞又如何,她在援军赶来之前就重伤了他,她没有赢,可是他败了。
败得彻头彻尾。
眼前灯火点点的村落,已经爆发出刺耳的呼救声:“啊!救命啊!”
“救命!救我啊!!——”
琼亦深吸一气,单手一召,窄屋中静置极久的弦歌剑破窗飞出,回到主人手里,入手是久违了的沉甸凌冽的剑息,动身之间,染红的青色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
村落里,戎人已杀人房屋之中,街上人群乱窜慌逃,琼亦记得方才戎人似乎提了一嘴“三百将士”,不由村民们逃窜,抬手御风将他们往屋侧卷,喝道:“回屋!锁门!外面不安全!!!”
她冲入戎人所在的屋中之时,那畜生正压趴在妇人身上,三四戎人分工有序,有人正看守,有人将砍刀抵在那撕心裂肺的丈夫身上,见琼亦冲进来,戎人面色大惊,提刀就砍向缩在角落里的男人。
在刀刃将要落下的瞬间,有无形之物护住了村民,琼亦移步而上,一剑对准趴在地上施暴的戎人,被其同伴挡下:“她怎么没死?!”
琼亦振剑而入,气流弹开了那施暴者,弦歌直直从他头颅顶端刺入,削骨如泥,那人霎时毙命。风凝护住妇人,将她包裹着扶起,丈夫见妻子得救,不顾危险,连忙冲上去抱着她往屋后躲。戎人见势不妙,冲出屋外要给埋伏的人手传信号,琼亦早知他会这样,驭剑召着弦歌飞刺而去,在银光刺穿他胸口的一瞬,尖戾的骨笛声已经传远。
琼亦眉头一沉,屋中还剩的两人,一个冲上来杀自己,另一个要去杀那两村民,她御风凝形堵住房门,用流利的西漠话问:“埋伏有多少人?”
“去死!”
如雪的剑光之下,尸首两分,琼亦御风卷起余下的一人,左手虚握着,再问:“埋伏有多少人?”
那人如何也挣脱不开,也拼死不回答。
琼亦没有耐心和他再问下去了,猝然攥紧了拳,那厮在极速流转的风形压迫下,瞬间肉体扭曲,活活被压缩成了人形肉饼。她一脚将肉饼踢出门外,纵身而出,街上仍然有村民因过分恐惧在盲目逃窜,她听见了不远处树林传来的踏叶声响,高声叫道:“回屋去!在墙角柜子里躲好!都不许给我出来!!”
被她的怒声震到,村民哭喊着跑回了屋中,框框地锁死屋门,挪桌声封窗声此起彼伏。
街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密密麻麻的黑衣戎人冲杀而来,黑夜无月,屋中的灯火也都全数熄灭,可琼亦站在街心,眼中之物愈发清晰。
脑中谈不上清醒,与混浊交织,仿佛在某一个瞬间,她回到了身处御了被强袭的那日,扶住自己的头,琼亦心底莫名酸涩:这是,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一次,将所有人全数救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