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状上手印众多,签满了死在盛玄怨手中之人的名字。
三族十派没有深究盛子靖带他私逃一事,只是携着血状上白酆问罪。
白酆山上的府邸经过修缮,勉强能住人,盛玄怨自废修为,双臂筋骨寸寸断裂,却因芠珠果保下了手筋,没有彻底残废。他多数时候虽不清醒,也再杀不了人了。
盛尚霈对于外界问责,一拖再拖。
他怎甘愿让自己的孩子被千夫所指,以死殉责?盛玄怨只身闯上鬼山时,就已算舍了一条命,现在还为他人安稳,废了前半生兢兢业业得来的修为,纵使罪孽难恕,他也不能亲手将孩子推出去。
沈微见盛玄怨时时发狂,修为尽失,忍不住落了泪。他是自己最小也是最不听话的孩子,明明知道她器重他,却又爱叛逆着惹自己生气。打骂过,数落过,逼他苦修多年,无一日清闲,炼出一身真气剑法。可现今他却自断经脉,前功尽弃,明明舍身救了天下,却落得喊打喊杀的结局。
盛玄怨醒神之时,听说了护族名门对自己的声讨,他无法反驳,若说那些人不是他杀死的,而是因王蛊所祟,与持剑者杀人说是剑所杀,有什么分别?
盛玄怨不怕死,他只怕自己死了,琼亦会背负叛徒骂名在外颠沛一世,永远等不到他了。
静轩阁的老侍候在床前,见他伤神,安慰道:“少主,你安心歇着,宗主决不会将您交出去的。”
盛玄怨哑然许久:“我族向来正派,强行保我,不过是引人记恨,为家族留污。”他能清醒的时间极短,也受够了蛊毒折磨,无论父亲与兄长打算如何处置他,他都不会有异议的。
“少主!”老侍跪地哭道:“老奴知您愿意杀身成仁,可您求的仁在那些门派之人看来不过是仇怨罢了!此战我族付出了多少门生,又损失了多少啊!北境是大少夫人带人去定局的,昆翟统帅是她亲手了结的,她迄今留有遗症未愈,您平定了鬼乱,又从内攻破昆翟王城,怎能只听愤言随意被处置啊!”
盛玄怨万念俱灰,抿紧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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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酆一族始终不给回应,各门各派闹得愈加厉害了,其余四族看在同为护族的情分上,没有过分为难盛尚霈,江湖门派却不依不饶,甚至掌门真人亲自登门问话,非要个定论,盛尚霈想方设法地给他们打发走,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
在亲族几人愁云满面之际,盛子靖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位长袍白须,隐居尘世的道士,此人对蛊毒有所了解,愿意为盛玄怨解毒。
道士不愿透露姓名,自称“隐医”,在他看见盛玄怨的第一眼,惊叹道:“居然是活的人形蛊。”
下一句话便是:“既已炼成,就无药可解了。”
此话与过往寻来的诸多医师一样,盛尚霈叹了一息,头疼的毛病又要犯了,隐医让侍从架住盛玄怨,又细细琢磨着给他把脉,探了灵识,惋惜经脉俱断的同时,发现他并未被完全炼化神智,有一缕灵魄尚未与王蛊连接,收手道:“盛宗主,确是无法解开此蛊了,三公子体内的蛊王已与他同体共生,要想救他清醒,只有唯一一法。”
盛玄怨此时回了意识:“……什么方法?”
隐医淡淡回他:“断五感,抑蛊毒。”
“只有将肉体感观封闭,才能渐渐断开与此蛊的联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盛玄怨脸上没有一丝情感波动:“断开联系,是指解蛊?”
“非也,封闭感官,再经历洗髓,可让它不再控制三公子这具躯壳,时日一长,待此蛊虫寿命尽时,即可解蛊。”
盛玄怨沉默了。
盛尚霈问:“所需多久?”
“此蛊寿长,能活百年之久,想来二公子求我,是为三公子摆脱蛊王操纵,恢复神智。”隐医道:“常人无法忍受失去五感,我可为您留下一二,以保日后正常生活。”
见室内气氛沉闷,隐医叹息:“这是最后的法子了,为保神智,只得舍去一些东西。三公子,您也不想被此蛊折磨,疯魔一辈子吧?”
良晌后,盛玄怨答道:“我需寻人,必须得看见。除去视觉外,其余四感都可断去。”
隐医摇头:“这并非您能选的,于蛊物而言,目大于听,味大于触,我能为您抑毒醒神,已是极限,您若做好了失去三感的准备,还请由我为您洗髓。”
盛玄怨不再说话了。
盛尚霈看向儿子:“小暻,这已是最后的法子了。”
他闭上了眼,颔首。只听父亲道:“劳烦神医了。”
隐医伸手,不知按了什么穴道,盛玄怨全身发软地被侍从扶了起来,而后,是长达数日的洗髓抑毒,药浴,火炼,以及频繁放血,昏昏沉沉的记忆中充斥满了痛苦,待盛玄怨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虚无,什么都见不到了。
自此,视无物,尝无味,嗅无觉。
盛玄怨想摸自己的眼睛,双手半废,连抬手都做不到,吃力半晌,只能慢慢放回去。
抑毒的这几日,江湖门派闹得不可开交,几番闯山,差点刀剑相向。隐医知自己不可久留,递给了盛玄怨一块铜符,道:“三少主,十派诸多仇视您之人,我此番舍命前来,也是欣赏您镇煞英勇,不忍见您为蛊毒毁名折磨。这是我家祖传的铜符,若日后蛊王死去,您来寻我,或是我儿、我孙,我们会为您解开被封三感的。”
“……多谢。”盛玄怨不知隐医站在哪儿,只感到手中一凉,他用力握住那枚符板,还是任它掉到了地上,王老管事拾了起来,向隐医弓腰道谢。
日后,王蛊死去,是多久的日后?
十年,二十年还是百年?
傲然如他,修为毁去,双臂自断,三感缺失,真真正正成了一介废人,心里如何痛苦,也不甘写在脸上。
盛玄怨再不受王蛊蒙心了,他该想法子让江湖十派安歇,也该去找琼亦了。
他让王管事扶着自己去见父亲,盛尚霈看着三子灰翳无神的双眼,扶住了额头,深深叹息,盛玄怨屈膝跪地,叩首道:“父亲。”
“三弟,我与父亲商量好了。”盛轩尧忍痛道,盛玄怨不想长兄也在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盛轩尧顿了好久,继而道:“十派中有几门誓不罢休,要讨说法。族中会对外宣扬你负罪自裁,以堵悠悠众口,也会……
他闭眼,咬牙强道:“……也会将你从祖籍上除名,往后,盛氏再无盛玄怨。”
盛玄怨怔了许久,灰黑的眸子颤动:“嗯……”
他努起嘴角:“这样,挺好的。”
“我也正想与父亲提议,族中罢了我的名字,任我就此远去。”盛玄怨垂下已无视觉的眼眸,又重复说了一遍:“挺好。”
“三弟,此举也是迫于无奈,否则,假死易被查明,那些江湖人定不肯停歇的。”盛轩尧上前扶住弟弟,红着眼眶说,盛玄怨退后一步:“我知道长兄与父亲的难处。”
他淡淡道:“我修为已废,筋脉俱断,已是废人,族中不留无用之人,我是不该留的。”
于家族,他入苦溟除邪,于天下,他重镇双煞,又自断前程,竭尽全力,仁之义尽。
他不欠族中什么了,至于背负的血债,他也会慢慢赎罪的。
盛玄怨道:“请父亲准我收拾些旧物,我今日便走。”
说完这些,他让老侍扶自己离开,盛尚霈低下了头,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
盛玄怨让莫婆婆帮自己收拾些行礼和旧物,王管事的眼泪沾湿衣襟:“少主,您带老奴和莫曼一起走吧。”
盛玄怨说:“你们上了年纪,在阁中伺候二哥和平儿吧。过不了几年,也该下山养老了。”
王老管事如何都不答应,盛玄怨双臂半废,又失了感观,一人在外如何能活下去?
苦苦哀求之下,盛玄怨还是同意了,只道:“日后不称主仆,我便喊你王伯。”
王佑点头。
盛玄怨想带着琼亦送他的东西走,那些旧物收在静轩阁中,鬼煞降世时随着楼倒台塌一起掩埋。清理废墟后,挖出的贮音螺碎了,玛瑙发冠也碎了,留下的只有定情时和琼亦互换的发绳。在托付给长老收管的储物囊内,还有一面记仪镜,里面的录像,盛玄怨也已经看不见了。
简单收拾好这些,盛玄怨想去看一看平儿,可他既看不见平儿的脸,也抱不得她,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微偷偷命下人给王佑塞了好些银票,盛子靖不忍让弟弟离去,盛玄怨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见,而盛玄怨也看不见兄长脸上的神情,二人在无声中作别。
王佑背着行囊,带着莫婆婆莫曼,与盛玄怨一同离开了白酆山。
*
天卯四十三年,盛玄怨与仆役离家,踏上了寻找琼亦的路。
他离山没有多久就听说了盛氏三子自戕而亡的消息。
“盛玄怨”死了,不堪蛊毒折磨而死,愧对罪行而死。葬礼声量不小,洛爻百姓哀声遍地,自发悼念,讣告发出后,继而是祖谱除名,抹去此人存在,那些申诉着得了结果的十派修士们如愿以偿。
但都与盛玄怨本人无关了。
盛玄怨开始寻找琼亦,人海茫茫,他已经成了一个瞎子,与琼亦之间也无法联系,她又背负着昆翟卧底、五族叛徒的骂名,无法声张,只能一点一点的,漫无目的地搜寻。
一年,两年,三年五载,半生过尽,天涯路远。
盛玄怨有时会想,许是知她遇她,二人间的缘分就已经用尽了。
他寻了好多好多年,久到王佑和莫曼为了护他而死,久到他被好心人所救,久到他学了医术针灸,久到双手伤好,久到身侧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世,王蛊老死,他找到隐医的曾孙解开了被封三感,得以重见天日,他还是没能找到她。
直至兴辰三十一年。
长泰北境,盛玄怨循线索而来,终于见到了那道无法忘怀的身影,青白衣裙,一如当年。
他迟来了太多年了,怕她已放下前尘往事,不敢相见,只得借他人之手,引她来见自己。
若她还记得,会来见他的。
幸而,她未曾忘却,在道观中,紧紧相拥重逢。
余生,不再有离分。
「作者有话说:
为了更像甜文一点所以跳过了中间寻找的部分,以后会番外补一补的。
盛玄怨从始至终没有喜欢过除琼亦之外的任何女人,包括找她孤身一人的百来年,这小子痴情的很。
正文加不进,在这留句诗。
“不见故人半生秋,中间多少离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