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一直有一把极其好看的佩剑,叫迢泠。
这把宝剑被他单独安放在内房中,用名贵剑台放置,纤尘不染。我眼馋得紧,和贴身书童说,要不咱俩去看看这把剑吧。
书童摇头道:少爷,宗主会骂你的。又道:夫子已经开始找咱们授课了,我们快去吧。
笑话,我堂堂苏家大少爷,还怕那几个老头骂人吗。
我拉着我的书童跑到了阿爹的屋里,把迢泠剑拿了起来,入手冰凉沉重,不愧是上品佩剑,果然和我的木剑不一样。我又激动又欣喜,反而没能拿稳,教它摔在了地上,结果被屋外闻声赶来的下人看到了。他们脸色惊恐,立马和我爹打了小报告。于是,我被罚在祖先祠堂跪了一整晚。
阿姐心疼我,夜里给我送毯子送被子,还让她的侍女留下照顾我。我怎么想都不明白爹干嘛发这么大脾气,不就是一把他用都不用的剑嘛。
阿姐的侍女叫柳絮,长我几岁,以前待在我院子里的,自从我过了十岁生辰,院里的侍女都陆陆续续被换成了上了年纪的婆婆,还有小书童。
那几个婆子嘴很碎,老是叫我做这做那,一有行为举止不合她们眼的,就制止我规训我。
我向柳絮诉苦,柳絮敲敲我的脑袋,说:您是族中少爷,自然要姿态端庄。
我说,你以前都不这样说话的,你再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柳絮捂着嘴笑,她把毯子盖在我身上,代我跪了一整夜。
罚跪一事过去后,我悄悄和阿姐说,我也想要一把佩剑,不是平日练习用的木剑,也不是普通铁剑,我要一把又威风又好看的长宝剑。
阿姐素来宠我,我和她提什么她就给什么,我这么和她说了,她真帮我讨来了一把佩剑,虽然没有阿爹的迢泠剑长,但花纹是白虎,十分威风。
佩剑到手没多久我就玩腻了,因为我不喜欢练剑,练剑又累又热,哪有抓蟋蟀斗蛐蛐好玩。
我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好友,叫盛玄怨,他也不喜欢练剑。偶尔阿爹有要事远行时,我才能和他碰面一起玩。那日我想抓蟋蟀,叫他陪我,他嫌脏不想玩,我就拿出我的新佩剑在他面前显摆,他耍了一通我的新剑后终于愿意和我一块钻草垛子。我们用巴掌大小的草篓子抓了七八只蟋蟀,他买了很多小笼子把蟋蟀一只只放在了路边的小摊上,等到被我发现时,我辛苦抓的蟋蟀全没了。
他见我生气,一溜烟窜得很快,我在街上撵他,不小心撞翻了别人的果摊。盛玄怨终于停了下来,他丢给摊主一锭银子后又继续跑,我却被摊主提了起来,眼睁睁看他跑远。
照顾我的侍从向摊主赔礼道歉后把我领回去了,盛玄怨满眼无辜地看着我,我气得捶胸顿足,要和他决一死战。
谁知他三两下就击落了我的新剑,还笑着问我打不打。我不服,当然是要打的,一次次拿起剑被他挑飞,他叉腰扬气说让我回去再练练。
我傻眼了,问他平日都练剑吗,他说练啊,从早到晚都要修炼。
我靠。
那他说自己不喜欢练剑,结果把他说的话当了真,不修习的人只有我。
自那日之后,我开始认真修炼真气,练习剑法,我族的花剑术最主要的要求不是快准狠,而是好看。
我看着阿姐在我面前舞剑,剑引人动,四方来风,当真是一场淋漓尽致的好舞。
但是和剑又有什么干系?
阿姐拿把伞,拿个扇子,就算拿把戒尺跳,都是好看的。
我总不能日后和人比试,用这种剑法获胜吧?
我觉得无趣,又不想学剑了,奈不过族中长老悉心教导,每天还是要随便糊弄一下的,过了两三年,花剑的基础剑招也都全会了。
我每隔几日都会隔壁院找花帘和柳絮,她们会与我做各式好吃的,也会变着法子讨我开心。我嫌功课过后剩的时间少,请阿姐将这侍女赏给我,安在我屋中,结果生平第一次讨了姐姐的骂,柳絮抹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哭得梨花带雨,说是花帘告了状,不想让她与我在一处。
晚间,花帘又来我院门外哭,说柳絮的不是。花帘生得像朵小桃花似的,比柳絮好看多了,我自然喜欢新来的花帘更多些,拉她来屋里坐。她问我是否在意她,我实话实说,确实挺喜欢她的。她喜笑颜开,主动亲了我的脸颊,还叫我不要告诉旁人。
我愣了一下,族中表亲表妹讨我喜欢,宗门外的师妹们也讨我喜欢,每每宴席外出的贵家小姐更讨我喜欢,她这做法真是让我失语。
我骂她以下犯上,要她自罚几个巴掌,结果这事闹得大了,阿爹训斥我掂花惹草,还让旁支听了笑话。
我何时掂花惹草了?分明是这两下人莫名争风吃醋,结果锅还扣在了我头上。
花帘被卖出了府,柳絮时常来我面前赔不是,她穿着嫩藕色的衣裙,小脸俏生生的,我觉得她眉画的颜色不好看,随手去买了一点青黛膏送给她,又捎了些胭脂送给阿姐。
阿姐常用脂粉,我也见得惯,有几分了解,倒也不是专程为了丫鬟侍女主动去知这些的。
我对柳絮好是因她从小就在府中候着,是姐姐的贴身婢女,又与我抓过萤火虫,跪过祠堂,怎么都算是有交情的。
后来某一日,我骑马出宴,回席瞥见了一位身穿粉衣的姑娘,她面若桃李,双眸娇羞,如同城中的寻常姑娘那样向我投花,是一支用银线夹杂着粉线缠成花瓣,手作的假桃花。
我独独接下了这支花。
我自问也算得宜川数一数二的俊公子,讨得各家姑娘喜欢又不奇怪。
手里捏着花枝,我笑着问陪我长大的书童,那位姑娘是谁。
他说是海陵夏家的小姐,家中清流,虽不炼气修真,但世代归于督府司职,也算是熟家。
趁着宴会小歇,我专程去见了她,她隔着一层竹帘与我说话,声音轻柔婉转。我想起了夫子以前让我背的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于是取下腰上一挂玉佩,想要送给她。她不愿收,按凡尘女子所受的世伦,她是要避嫌的,知道这一点后,我收起了玉佩且谢过她的桃花,问道,若我走得远了,能否回头看看掀开帘子的她?
夏氏笑了,说,自然可以。
我远远走去,回首见到她拨开竹帘,纤纤如玉的细手,眉目含情的面容,是如阿姐一般的大家闺秀,好生漂亮。
回家之后我时常想她,柳絮看我闷闷不乐,问我是何事,我并未隐瞒地告诉了柳絮,她却生了气,该稳稳放在桌子上的茶碗“咚”地一甩,说什么少爷长大了,这心直往外飘,当真留不得。
我哄了她两句哄不好,她反而往外跑,我追上去拦她,问她为什么生气,她不回答,反而两拳打在我胸口上,轻飘飘的拳头比棉花还要软。
我以为她只是闹了脾气,说了好些话才安抚好她,柳絮红着脸低下头,神情含羞地咬住了嘴唇。我让她早些回去,明天去内务处领些赏钱,算是我哄她开心的,柳絮哼气笑了笑,踏着步子走了。
宴会不常有,夏氏也不常见,随着日子过去,我喜欢上了内门堂主新收的一个徒弟,叫尔楚。
尔楚是个刁蛮且霸道的姑娘,长得又艳又亮,像天上的火烧云,一张口却准没好话,且极其看不惯我与丫鬟们好声好气说话的模样,动不动就盯我训我。
切,小娘们管的真宽。我爹管的都没她宽。
练习剑术时,我就好针对她,她也不是吃素的,光和我挽着袖子打,我打赢她之后就会丢件钗环过去,说小爷我赏你的。
然后笑着看她瞪我骂我,真有意思。
后来我和她说,喂,尔楚,咱俩在一块吧。
她不睬我。
我又说,你要是答应,我以后让你随便打。
尔楚可能是真的想打我,居然答应了。
我们偷摸着见面,她要瞒着她的师父,我要瞒着我的贴身侍从,在院角的杨树下,我和她每夜都会来此幽会。
后来柳絮走漏了风声,害得我和尔楚的情意暴露了,尔楚提着剑就要去找柳絮算账,我拦着尔楚,她却觉得我是偏袒。最后我答应不再与柳絮见面,也不让她踏足我院门一步,尔楚锤了我一拳头,才肯善罢甘休。
我和越来越沉默寡言的盛玄怨介绍自己的道侣,他看了尔楚一眼,问夏家那位姐姐如何,我都快忘了海陵的夏氏了,他又随口说到了总和我来往的婢子们,我待她们不过是较寻常奴才好了些,尔楚才是我认定的姑娘。
盛玄怨哦了一声,又去修他的真气去了,愈发无聊。
尔楚拉着我的手,因为盛玄怨的话生了脾气,她每次发火我都要哄上好久,不是送这就是送那,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还有丹药法器,我耐着性子哄她,她反倒愈发任性刁蛮。我十五岁的生辰宴后,她为我下了一碗长寿面,就因为我没有先将碗里的面喂给她吃,她发了好大的脾气,我觉得她莫名其妙,也生气了,没有理她。
后来虽然和好,她却总拿我对她的情意不如往昔说事,我与她谈了分别,她先是愣了愣,没两天就答应了。
在我与同门师兄妹谈笑的时候,我看到了尔楚走在外门师兄的身旁,也与我无关了。
我把新的道侣带与盛玄怨看,展芝性子温婉俏皮,比尔楚那泼辣性格好多了。盛玄怨打量着展芝,又是点点头,我觉得他孤单的紧,给他建议些姑娘,毕竟我知道他家族挺重绵延和子嗣,到了年岁是会催的,盛玄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修炼去了。
我现今也不厌于修炼,切磋剑技挺有意思的,这还是尔楚带的我,后来她愈发不敌我,我就只能找同门中修为较强的弟子打,与盛玄怨碰面,倒是能和他打。
展芝不会比剑,她的一身剑法只能看,不能用,我与盛玄怨切磋时,她只能在一旁静静看着,拿着帕子给我拭汗。
我还是打不过盛玄怨。
许是因为他族的霁尘剑法性凌厉,我族花剑轻浮,是个空架子吧。
我暗下钻研剑术许久,将花剑剑谱找来一点点摸索,在能提升威力之处反复练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展芝的时间很少,也只是晚间小憩缠绵。没多久后,她受不了我的心思不放在她身上,主动离我而去。
我很是喜欢展芝的,比之前所有姑娘的喜欢加起来还要多,她长得像朵儿梨花,眼清亮亮的,唇又红又软,人不吵不闹,总依在我怀里对我好,我曾天真得以为我能与她过一辈子的。
可是,要送她的项链还没有送出手,她就不吵不闹地离开了我。
我把东珠项链烧了,也不想再念她。
陪伴我时间越多的,就是我手里的佩剑。
在十六岁那年,我得到了一把新剑,是阿爹托人专门替我锻造的,取名掠风。
掠风比我过往任何一把佩剑都要朴素,却是我用着最为顺手的一把剑。
那年秋宴上我又一次见到了海陵的夏氏小姐,也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唤夏浅韶。
几年过去,她愈发美丽动人,可谓身姿曼妙,冰肌玉骨。我托人带着她曾投掷给我的桃花枝去找夏浅韶,她却含歉摇头。我忘了她的这些年里,她已约好亲事,是她父亲几番挑选定下的亲,比起我而言好上太多。
得于我族旁支苏长铭的刻意抹黑造谣,我成了恶名远扬的纨绔子弟,是风月场所的常客。我确实时常声势浩大的上街买酒,却连青楼的门都没进去过,也从没刻意玩弄过姑娘家的心。不大懂事的时候乱对下人好,都是正常赏赐,顶多油嘴滑舌了些,从没逾矩,后来有过情缘的几个姑娘也都是两相合意才在一处的。
可我把真相说出去了没人信,除了阿姐。
常人少年开情窍,我却似乎在少年时,就已过了几道情劫,把窍给它封死了。
后来我族兴办听学,在同窗弟子中,我认识了一个叫陆溪言的姑娘。
那年十七岁,我已经不太关注姑娘了,更多的心放在我的剑道上,只是偶尔看看美人,得以消遣。
陆溪言是我从没见过的类型,一眼看去只觉肤白清灵,几分俏丽,二眼再看五官处处不算绝美,顶多眉娟眼秀,耐得久看后,才觉属实过人。
身侧女弟子少,我一如既往逗趣姑娘,却被她翻了个白眼。
还是个有脾气的。
逗趣归逗趣,挚友盛玄怨与我同住,我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找他比武练剑上,我琢磨剑技,武风愈发迅速了,可即便我废寝忘食,一心修炼,仍旧打不过盛玄怨。
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盛玄怨的剑风变缓了,细细留心,才知道向来呆木头似的他倒似乎枯木逢春,开窍了。
他喜欢上了那个古灵精怪的陆溪言,被人家逗得红着耳朵闷声回来,看得我直乐呵。
啧啧啧,这小子也有今天啊。
他不让我拿往日亲近女子的手段与陆溪言套近乎,嘁,人还没成他的,倒开始草木皆兵了。我任着他自己折腾去,他一根筋的呆人,果然不是陆溪言的对手,看在我和他多年交情份上,也就帮他撮合撮合。
盛玄怨追姑娘去了,我成孤身一人,幸而在学府认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弟子,他唤晏庭深。
我喜欢喝酒,晏庭深也喜欢喝酒,我喜欢找人切磋剑术,晏庭深也喜欢找人切磋剑术,我喜欢美人,晏庭深似乎对女色不感兴趣,但邀他同赏也不会拒绝。
他模样太过秀气,但挥剑的力道一点不小,他不喜妄言,但只要找到话题总能说出许多独到的见解。我与晏庭深相见恨晚,散学总是提酒相见,同饮美酒,共练剑术,好生快活。
一日我与他试招,不慎败下阵来,加之会武赛将尽,将心上的怒意全数发泄在我族毫无实用的花剑之术上,愤愤谴责此剑法有名无实,能赏无用,倒不如随便从武库中翻一本剑法来学,都比这剑术能打。
晏庭深大笑,他按我在石椅上坐下,先是给我斟了杯酒,然后等我气消了再与我说话。
他说,上古第一剑修,也正是我族老祖苏誉明,用的就是此套剑法,可谓飞鸿落花,剑舞齐天,形貌俱在,威武不凡。又说我族外门弟子的剑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我来更是云泥之别。可见并不全是剑法的弊端,用剑者,用剑心,都是起剑威力的组成。
我哼了一气,把杯子里的酒饮尽,又给他倒了杯酒,说:再来打一场!
那夜恍恍醉倒,我握着手里的剑,心想,我所求的是什么?
晏庭深说他此生只求平安喜乐,我倒没这么平淡的心愿。我想了许久,我修真求道不为长生,也非沽名钓誉,我所求的或许只是在佩剑出鞘时那一瞬的光彩,在我与我的剑一同胜过一人又一人。
做那第一,又如何?
会武赛上,我胜了太多场,也不过是上乘,再往上的上上乘,便不是努力所能企及的高度了。
天才真让人心烦。
我说的就是那个早出晚归的盛玄怨,我幼时不喜欢练剑,敌不过他也罢,我现今喜欢上了练剑依旧敌不过他。
不过我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我只善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最难接受之事,无疑是阿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是旁支的虎视眈眈,是阿姐的尽心操劳,也是我所愿不能求。
我是阿爹唯一的儿子,阿娘去的早,我爹的心也随阿娘一起去了,不肯续弦,我便是嫡长子。族中大业,只能由我来承担。
他们是这样想的。
我本觉得,倘若苏义一家是个能担大梁的,把主族之位让给他们也并不是不行,毕竟都是一家人。
可是苏义并非高洁之人,他位居副宗主便企图只手遮天,偷敛钱财。在我查明他子苏长铭所作所为之后,本想顺藤摸瓜找到苏义的把柄,可这老狐狸当真成了精,藏得严严实实。我因失言被关了禁闭,又关了牢房,满心怒火的度日。
在地牢中,我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偌大的家族和宗门落到这种人手里,绝对不能。
挚友们将我救出来,我万分感激,他们救我离狱之时,修为都已经升作高阶,只有我驻足原地,毫无长进。
心中又是不甘,又是失衡,幸得阿爹解决了族内争权一事,还给我了离家历练的机会,我抱着掠风剑离开了宜川,踏上了我所求的剑道。
神州浩土何其广阔,我在面容上做了伪装,开始游历修行。或与偶然相遇的各路修士比武,受益匪浅;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被骗了钱财;也或随手驱赶小妖怪,挣点报酬。
夜深我在山石上盘膝打坐,林中葱郁的灵气被吸纳入体,在功法作用下一点点化为流淌在经脉内的真气。我体内的真气似乎已经触到了尽头,可无论怎么修炼,就是无法破境升阶。
不久后,我听说位居名剑之二的苍昱剑居然问世了,心中惊喜,也如成百上千觊觎名剑的人一样,开始打探线索,寻找宝剑。
我写信与好友们说了此事,晏庭深也想一睹名剑风采,愿随我同行,可盛玄怨不想。即使他不愿意,也被我想法子诓了过来,连带着琼亦一同踏上寻剑之路,其间惊险凶恶,非二三语能说全,只是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再没有我们四人并肩作战的可能了。
我机缘巧合破了阶,却与苍昱名剑失之交臂。
它认我为主,又因我自封。
怎么可能不遗憾,又怎么可能不惋惜。
我站在隋珠阁内,远远望着特制剑台上的苍昱剑,心中的念想愈发强烈:倘若我有了那把剑,距离我成为天下第一剑修的宏愿会不会更近一点?
但我能握紧的,只有我的掠风剑。
回到族中后,我开始研学治家为政之道,那些我曾经避之不及的担子终究是躲不掉的,我不想认命,可有时候当真没有退路与选择。
从小教导我的夫子最爱念叨的一句话便是:苏少爷聪明,就是不肯学。说罢还要附加一声长长的叹息,才能显出我的不学无术和浪费光阴。
可我确实不是块读书的料,才学与思想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要怎么才能参悟?怎么才能做好?我背书又慢又拖,背完三句忘了前两句,死记不行,我就用笔录的法子边写边背。待晏庭深受我邀请来府里做了客卿之后,他倒是愿意教导我。
阿爹看我浪子回头,发奋刻苦,开启了族中秘境供我修炼。原本是只许我一人入大泽内窥心的,在我要求下,他准我带着好友同去,是除去琼亦外的三人共行,在大泽深处共杀妖魔之物,修为大增。而好景不长,似乎是如我噩梦所示,边关战乱,生灵涂炭,护族赴西平乱一载,幸得安定。
凯旋途中我领队,故意行得很慢,晏庭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道:旁人归心似箭,你倒不寻常。又说,慢点回去也好,多看看山川景色,好过府邸一方窄天。
要我说啊,像晏庭深这种脑子里全是想法的人就该任些大职,省得浪费了人才。
晏庭深对我阿姐有意,若不是我与他交好多年,知道他为人秉性,其他对我姐姐献殷勤的人我定是要训上几句的。
不久后,结拜成兄长的晏庭深与我阿姐结了亲,看他们圆满,我也欢喜。婚宴上频频有长辈问我娶妻之事,我已不近女色多年,一有时间都去磨炼剑术了,要不是阿爹身子不好,我定早早深居闭关,或者外出闯荡了,哪还有心思去讨女人。
晏庭深成了我的姐夫,亦是我爹的左膀右臂,阿爹的身子在用过挚交赠送的奇药芠珠果后有了好转,一切美满,我也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出去畅快了。
那几年,我带着我的掠风剑闯遍各大武帮门派,只要有武会与联赛,我定是要去打上一场的。此前,江湖不曾有我杜撰的名字,在我长剑出鞘,众人为之惊倒之时,我也成了别人口中让他们心烦的天才,被送尊称剑客无尘。
天下第一的名号,我迟早要拿到手。
本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晏庭深与我告别的那一晚,我觉察到了异样,可我根本没有怀疑与深究,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挖他给我留下的信匣。
若我在他动身的那夜挖出了信匣,勘破了他的阴谋,并将他截杀,也就不会再出那么多的痛苦之事。
那夜后,门中弟子损失惨重,我阿姐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阿爹急火攻心猝倒,挚交双双被害,生死不明。
晏庭深给我留的信我一封都没有读,在平息完一切事端,我挖出了埋藏在杨树下的木盒,将那些扎眼的信一点点撕碎,付之一炬。
我想杀这个叛徒想了许多年,直到假死的盛玄怨回来找我,告诉我晏庭深已经死了,我喝了好些酒,醉倒过去时还是久久不能从钻心的恨意中走出来。
那时,我已经有了发妻,也有了儿子,早就不是一心执剑的无忧少年了。
我的妻子名唤夏浅华,是昔年海陵夏氏夏浅韶的妹妹。登门提亲后,夏家并没有拒绝,婚事一切流程庄重富贵,十里红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我需要一位贤惠妻子助我操持家内事务,夏氏是清流人家,浅华是名门闺秀,正合我心意。
她应是喜欢我的,我也应是喜欢她的,这就足够了。
阿姐后来改嫁了,新姐夫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和盛子靖有几分相似,或许她一直没有放下,也或许她一直都没有走出来才对。
她与我说起旧事,没有丝毫想提及晏庭深的念头,只是庆幸那时没有得子,否则这孩子生来蒙罪,受万人唾骂。
婚后守孝三年,待到第四年,浅华为我生了第一个孩子,也是家中长子,取名锦卓。又过两年,得一女,取名锦识。
我费了很大心力培养苏锦卓,在他及冠那年卸宗族大任于他,这孩子性似夏氏祖父,稳健得紧,又有担当,初任宗主还需我辅佐,而后几年逐渐能独当一面,我索性直接撤手不管了。
当我再次踏上执剑求道的长路,已有五十来岁,早知天路命数,可我仍旧信我自己的剑途。
天下第一的少年剑修,风光潇洒。
年过半百再做天下第一,仍旧风光。
当年风靡一时的剑客无尘不知所踪,有人传言说他死于战乱,有人说他修炼遇劫而亡,今时战遍天下豪杰,铸就于我第一之名号,归于我,与我手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