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费尽心机抓住了一只麻雀。
小麻雀十分害怕我,它不吃不喝的在笼子里胡乱扑腾,掉了许多羽毛,没活过两天就死了。
我抽抽搭搭地捧着麻雀的尸体跑到阿娘面前,哀求着想让它重新活过来。可是阿娘说,死亡是这世间分隔活物的准则,一旦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手里一动不动的小鸟,哭得极其伤心。
我生来就在这破院子里长大,没有一个可以陪我玩闹的人,我想要一个朋友,哪怕它只是一只小麻雀。
阿娘用袖口擦干了我的眼泪,陪我埋葬了这只麻雀。夜里她用草纸折了一只小鸟放在床头,她帮助小鸟扇动翅膀,笑着对我说:“阿渊,你看。小麻雀。”
我吸了吸鼻子,埋在阿娘怀里,连带着我的第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
我与阿娘住在拥挤的破屋中,她是受罚被遣到小户府邸来充当奴役的,因为那个抛弃她的男人,也因为有了我。
我有娘无爹,是在稻草铺上出生的孩子,因为这样的出生,时常遭同为下人的杂役们唾弃和嘲笑,以及无休止的欺凌。
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还会选择把我生下来,她应该恨那个男人的。她从不主动与我说这些,只是摸着我的头,说不是我爹弃了她,是她弃了那人才对。
她希望我能陪着她,她爱我,所以诞下了我。
我点点头。
我生得清秀,阿娘抹黑了我的脸,不让我那么引人注目。她不但教我识字念书,还教我认虫识药。娘原是偏远寨村有名的术女,若不是因为我,她怎会沦落至此,还受他人欺压?
身为奴人,我们母子处处受欺。总有杂工来阿娘身前晃悠,他们认为阿娘是因为不检点才有了我,因而她也是不洁的,是可欺的。我护着阿娘,拼死挡在她身前,却挡不下那些身强力壮的役人,眼睁睁看着娘受辱。那一日,我亲身目睹了禽兽不如的画面,呕吐了好久,男人走后,阿娘搂着我哭,她那么瘦弱,浑身添了好多伤,我紧紧抱住阿娘,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痛哭一场后,我偷走了阿娘埋在山里的蛊罐。
她身为蛊女,其实一直都没有懈怠修术,只是蛊术在家中被奉为邪术,她只能偷偷修炼。
我用蛊毒慢慢杀死了羞辱我阿娘的男人,在毒发的那日,我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草屋。
看着在大火里焚尽的尸体,我抓起地上的泥灰,一边抹在自己身上,一边笑。
人死如灯灭,这个畜生死了,再也碰不得我阿娘了。
我带着脏兮兮的脸扑到赶来救火的阿娘怀里哭,我身上的袖子是被火烧过的,也有火伤的痕迹,家主只当我是死里逃生出来,也没查出失火原因,此事不了了之。
这一切,我做得很好。
只是阿娘还是发现了,她让我跪了半日,并非因为我替她报仇而置气,而是因为我杀了人。
她不希望我的人生有那么多是非波折,她只希望我平安喜乐。
可是出身为奴,卑贱不堪,又何谈喜乐?
直到阿娘救了一位重伤的异族男人,亦是我将来修炼习武的师父。此人因升阶渡劫不成,遭了反噬,又遇上了山中狼群,跌落山崖下方被我娘发现,带了回来。
他不是个善茬,苏醒的那日就杀了人,是追打着我来到屋前的人。
我看见了同为仆役的那人被眼前气息狠厉的男人折断了脖子,重重倒地,瞪大了双眼,心头万分恐惧。
可埋藏在恐惧之下的,居然是畅快。
总是欺我打我的家伙终于死了。
死的好。
下一瞬,我被男人提了起来,阿娘闻声赶来看见眼前这幕后,红着眼冲上来护我。男人认出当日是我娘亲救了他,没有对我下杀手,他逃离凶杀现场时顺手带走了我和阿娘。离开晏府的那刻,我曾天真地想,在此地为奴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不想却是从一处到另一处的低人一等。
那时,我才七岁。
*
我第一次见到了荒无人烟的戈壁,第一次见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第一次被人按在大殿上,叩行跪礼。
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到人名唤墨昀独,是大漠里名声显赫的人物。
我有些不安地攥着阿娘的袖子,听周围人说着听不懂的话,而后,他们带我住进了豪华的屋室中,为我梳洗,换上了上好的锦缎衣裳,也吃到了从未吃过的极其美味的食物。
我问阿娘发生了什么,她的神情很是复杂,揉了揉我的脑袋,问我想不想待在这里。
我故作不解地拖长了声音问:阿娘,这里不好吗?
这里显而易见是极好的,娘却问我想不想留,那便说明此处定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阿娘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苦笑,随后道:“阿渊,你不是一直想读书吗?往后在这儿,你便可以念书学字了,也不愁饿了肚子。”
我弯着眼睛点头。
隔日,当真有人替我备了书本纸笔送我入学堂,学堂中的学生年纪参差不齐,大多与我年岁相仿,也有较我大的,他们都是黑发黑眼的中原人,并非大漠的子民。
学堂的先生是用中土话授课的,课上不允许学生对话,我与同窗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机会,待到散课,学生便会被专人领走。我观察了好几日,每位学生的监管之人是固定的,不仅会记录问答发言,还会限制其行为。
我想,这里比起学堂,倒更像是一个监狱。
我自幼过目不忘,在课室中后来居上,很快讨得了先生的喜欢,被调去了另一课室。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学堂是分等级的,层层选拔,卓优入选。
不过一年,我就入了等级最高的学室,阿娘却并未替我开心,她告诉我不要如此冒进,藏巧于拙,以免照得昆翟王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祸乱与麻烦。
我合上书本,对于阿娘的嘱咐,我总是会听的。即使我知道她已经成为了昆翟王亲命的术师,也想替她分担些什么,她却不希望我为王上所用。
为什么?
王宫内的日子虽不算自在,可比原先为奴受气的生活要好了太多,这一切都是尊为王上的素和氏带给我与阿娘的,我不说报恩,心中自是存有感激。
在八岁那年,墨昀独对封顶学室的十三位学生进行了挑选,他一个个地握着学生的手腕,似乎在感知些什么,经历一番精挑细选,选出了三人,最后又在这三人中,不偏不倚地挑中了我,收为他的徒弟。
他原是在探查我们的筋骨,饶是我如何藏巧,也无法改变自己适于修炼的根骨,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致力于进入最高的学室,成为备选之人了。
在拜师大典的那日,我认识了阿述。
阿述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他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更没有姓氏,是被人捡回来的。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是被师父捡回来的,他却摇摇头,说,是故去的王后捡回的他。
我好久没与同龄人说过话了,阿述小我一岁,是墨昀独师父的第一个徒弟。他自小记忆超群,不光记得在人妇肚中的事,记得尚在襁褓时的事,只要是他历经的事情,就从不曾忘却。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母亲抛弃的,记得先王后是如何抱起他,给他取名阿述的,也记得在宫殿中,他曾有过一个叫小安的妹妹。
我笑了笑,只当他是在胡诌。
我开始在师父的带领下修炼,白日去学堂听学,夜间修习,与阿述愈发亲近,无话不谈。
阿述是我第二个朋友。
因我较他年长,他唤我为兄,我将他当作自己的家人一般对待,时常带着他去见阿娘,三人用宴谈乐。若不是阿述有一日忘了吃药,我当真没有意识到昆翟王悉心栽培我与其他学生,是为了什么。
我从柜子里翻出了解药,手脚慌乱地给七窍出血的阿述服下,他好久之后才微微睁眼,强作笑意地和我说:渊哥,好险呀,我差点死掉了。
我怒道:“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轻松话!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沉默了很久,踉踉跄跄走到桌边,用笔书写来龙去脉。
字字如刀,句句含血。
阿述与先王后的独女一同被放逐,又因身为男儿被人捡走,幼时凭借记忆回到王城,想方设法地进入王宫,终于被挑选毫无身世的中原幼童的昆翟王看中,成功进入学院,而后寒窗苦读,处处优异,成为墨昀独的第一位弟子。
身为昆翟王专养的幼童,阿述与那些学生一样,都被喂下了极烈的毒药,只要不按时服下解药,就会在半刻钟内七窍出血,毒发而亡。
我后背发凉,诧问:“你既然已经出了王城,为何还要回来?”
阿述烧掉那张筏纸:“我只想回来看看王后是否安在,可她却早已下葬了。”
“你傻啊。”我骂他,又皱眉:“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阿述摇头:“渊哥不必如此惊慌,这毒虽烈,只要能筑基为修士,便可以逐渐压制它。”
我算是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昆翟王上的真正面目,她绝非好心之人,而是意有所图才培养我们,甚至用烈毒这种卑劣的法子。我今时所处的境地,无外乎只是她待用的棋子。
我似乎明白了阿娘当年为何不愿让我被王上看中。
唯独幸运的是,我与那些被圈养的学生不同,我和阿娘在此相伴,王上并未给我下毒下药,用以拿捏。
我对昆翟王的感念在此刻灰飞烟灭。
此后的日子,我与阿述互相帮扶,潜心修炼,师父也毫不吝啬地将一身本领全数传授于我们,阿述在十二岁时成功筑基,那一年,也正是我阿娘失踪的时候。
*
阿娘消失了。
我娘一直以来都很忙,素和瑾十分重用她,娘虽身为术师,在奇术一事上的地位甚至不输于宫内的大祭司。之前我便常常见不到她,最长的时日也不过一两月见不到面而已,可现今算来,我已有足足四个月没有看到我娘了。
我问了阿述,问了师父,也问了宫内大大小小的侍从,可是没一个人回答我。
心中涌出不好的猜疑,阿娘在此次不闻踪迹之前,身子就十分虚弱,整个人没有生气,病怏怏的,吃什么补药也补不回来。我想临在床前侍奉,却因为修炼和学业忙碌,没有时间回来照顾她。
我四处寻找阿娘,愈发慌乱,直到素和瑾将我召了过去。
上回面见素和瑾还是我初入王宫,那时我被人按低了头,没能看清她的脸,这次我行完礼后抬头直视她,才发觉坐在上位之人是个美艳至极的女子。
我没有开口询问阿娘的事。素和瑾道,我经墨昀独悉心栽培五年,今时已有了一己之长,即刻前往中土接近五大护族,不得暴露身份。
我是她养出的卧底,她费心费力地培养诸多学识不浅的中原弃子,也是这个原因。
我俯首称是,见她面色转晴,我趁机问了我的母亲,她现今何处,为何消失不见。
素和瑾冷道,我阿娘犯下重罪,本该赐死,却因她心肠慈善,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倘若我能将她所令下的计划办妥,那我重病的娘,就可以获得释罪。
我不解,反问阿娘犯了什么罪。
只听她答:王城外流传的并非时疫,而是因为蛊术不当诞出来的霍疫,其罪魁祸首,就是我的母亲。
我胸中的一口气荡然泯了下去。
我并未替阿娘说什么好话,只是应下了素和瑾的命令,而后魂不守舍地回行,阿述见我如此伤神,上前询问我阿娘如何了。我一把抓住阿述的手,低低道:帮我打听消息,阿述,去帮我打听消息……我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述愣了好久,点头答应了。
我来到阿娘的住处,这里曾有过她的气息,现今居然一丝一毫都感知不到,我无法全心相信素和瑾的所言,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扯谎。
我在宫中拖了很久的时间,我告诉素和瑾派来的侍从,说我需要斟酌对策,其实际是在等阿述的消息。
阿述没能打探到什么,又或者说我阿娘消失的太过彻底,他也受了素和瑾的命令,与我一同被遣往中土,我们所负的任务,无非就是探明当世护族的实力。师父还道,倘若身份暴露,直接自尽。
我笑着同阿述说,我们只是大王捏在手里的棋子罢了。
阿述自嘲地笑了笑,他身上的限制较我更多,也当真更不自在。他说:大王想要这被世代仙脉庇护的天下,有可能么?
我望着茫茫戈壁,身处其间,我与他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匹敌那些高远之物,简直痴人说梦。
阿述张开了双臂,他在拥抱无形的风,他说:哪怕毒发死在外面,也比回去强。
原是从那时,他就有逃身的打算了。
*
我回到了出身之地,晏家。
我阿娘姓晏,我也是姓晏的,不是此家的姓,而是我娘的姓。
七岁那年,我被迫离开了这里,十三岁时,我又回来了。
我在府门外跪了很久,说起当年被人掳走的惨事,说起我对家主的忠心,一番演戏过后,我仍旧是府里的下人。我开始用无数的谎言编织出这六年时间,不过是颠沛流离,痛失娘亲,家主看在我念及旧主恩情,还愿意回来,考量我一阵后,提携我给家中少爷作书童。
在晏家住下,我开始夜夜做噩梦,被梦魇惊醒,胸口抓心挠肝地疼。
我问过府院各处的人了,瘟疫由西传入,大肆兴起是两年前的事情,今年在西戎王城中流行的就是时疫,不可能是由我阿娘炼蛊不当造出来的病乱。
素和瑾在骗我。
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术?我与那些用毒药操控的卧底是不同的,我没有受到性命的限制,离得开她手里的解药。那素和瑾放我远去执行任务时,让我亲眼看看被她收在麾下的母亲,不是更容易让我安心听她差遣吗?
难道说……
素和瑾根本就不能拿出我安然健在的阿娘。
我抓紧了胸口的衣襟,摇头想:不,不会是这样,若素和瑾让我存心怀疑,甚至下了定论,我娘这份筹码也就不复存在了,这分明就是给我更好脱离她控制的机会,素和瑾不会这样做的……
我慌了心的想调查我娘的事情,对于接近护族的任务不甚上心,不久收到了阿述寄来的密信,他欲以弟子身份加入护族宗门,不想这些大宗收徒极为严格,如他这般毫无来历,不明不白之人,哪怕根骨上佳,也是不收的。
我写信回道,潜伏并非一日之功,欲速不达,若着急冒进,恐怕更容易掉链子。
我尽力将自己的思绪从对阿娘的担忧中转回现实,我没法回到西漠去寻阿娘,也没法子将自己往日的真实经历袒露给他人,我似乎只能按照素和瑾的命令,为她效力。
素和瑾她算准了我与阿娘相依为命,哪怕心中存在怀疑,我也是舍不得离开我娘的,借此肆意拿捏我,催使我。
令我犯呕。
天下是她的棋盘,我是她捏在手里的一颗棋子,我于她的作用,只是落在合适的位置,助她棋成得胜。
我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
在晏家里,我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做事,阿述暂时在某小门派安了身,我们都在静静布设局面,等待时机。可处在这家小门户,家中之人属实不够进取,不修真求道不说,教管差,就连眼界也不长远。
我想设法为自己谋得名声,剑修风靡,师父教授与我的刀法自然是用不了的,我钻研着将它变为剑法,天下独我通晓。
晏家少爷时常闯祸,受到责罚的总会是我,骂我没能看管好他,又或而,少爷需要一个挡箭牌,家主和夫人需要一个出气筒。我心中知晓,与少爷攀好关系,又尽心善待家主,偶有一日,家主为事业烦忧,自言自语似的问了身旁的我,我故作惶恐地小声回答,解了他的难处,家主大喜,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想你竟有如此才干。
我十分谦逊地摇头,话里话外尽是恭维,家主被我哄得开心,笑着理事去了,我又继续佯装充傻。
少爷的功课是由我代写的,学业也都是由我代做的,我开始用人言造势,传道家中少爷不学无术,甚至不如身侧书童,而后装作可怜地去家主院前跪罪,表面上是在为少爷说好话,可话里一下又一下地戳着那个纨绔子弟的荒淫。
我有母无父,又对人言母亲病逝,家主知我身世,觉我为人聪慧,却孤苦无依,要认我为义子。十五岁时,我以义子身份拜入了晏氏家中,不再为奴。
此后,我便想方设法的与护族接近,怎奈家小位卑,如何都混不上什么名号,我竭力争取的机会是他人抛来抛去微不足道的施舍,即便如此,我也得牢牢抓住。
诗会,武会,学会,雅会,只要是能去的场面,不论大小,我总会尽心追求,认真准备。一年时日,能给我的机会不过是凑不到三场的武会,走个过场的小宴,明明每年护族都会置办各式联谊会武,这样的机会,距我太远,太不能及。
我耗费心力,总算在乡县内有了点名气,益于我的模样,我的剑技,与我无处展露的满腹诗书。
每年我都会与昆翟族暗派的线人联络,我无法离开晏家回去面见王上,阿述身在江湖门派,较我自在些,他倒是能回去。因我们奉旨多年未见成效,素和瑾十分不满,她口口声声说我阿娘的近况如何,说阿娘对我的想念,甚至还有我娘给我写的亲笔书信,确是娘的字迹。
只是我依旧无法亲眼见她。
阿述回到西漠一趟,又给我写来了信,他用新修的法术在王宫四处寻找我娘的气息,他敢担保,每一处密道暗阁都寻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我娘。
我捧着我娘的信伏倒在案台上。
我明明是知道的,明明早就能猜到的。
阿述曾经承了我娘不少的照顾,替我明里暗里打听,他说,大祭司似乎在三年前对我娘下了什么咒,此事,可能都与那个不明来历的咒有关。
我闭紧了眼,我不甘接受阿娘如同人间消失般的死亡,不甘做素和瑾的棋子,我不甘将自己的一生,全都葬送在为他人之愿而作的谋算里。
可处于我现今的地位与局面,我又能做什么?是妄想着杀了素和瑾为阿娘报仇,还是联合他人之手摧毁素和瑾的计划?
她是昆翟的王上,拥簇万千,想杀我用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我既已是卧底出身,如何能拉帮结派,与她相峙。
许是在我有对抗她的实力之前,就会被她发觉抹杀。
我握紧了自己手中的破剑:我今时修为虽在同龄人中算为优异,但我无比清楚这一身修为都是用丹炼药物堆积出来的,今时风光,后续无力,根本不可能成为举世强者。
我需要别的路数对付她,也要查清我阿娘离世的真相。
*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得到了接触护族的机会。
那是古族毒门兴办的一场满芳宴,在宴会过后,有各派名门弟子试剑的联赛,我作为乡县中微有名气的剑修,被推举了上去。
我只胜了一场,第二场就惨败了。
这些年来,根本没有人与我相互切磋,而自己埋头磨炼剑术与临场比试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
“小门户的剑修,怪不得这点实力。”胜了我的那人嗤笑道:“回去再练练吧。”
我挽着自己最好的一套白衫长袖,向他莞尔行礼,不卑不亢地离开了武台。
因为我这般做派,引得人侧目而望,联赛过后,有人主动来与我攀谈结交,说我剑法奇特,并不差,只是似乎少了应敌技法。
我轻笑着说,不过是无人相伴,相促而长。
少年之人最好结交,我很快就与他们攀谈熟了,也定了相见方式,而后一旦有了修炼机会,他们时时会来寻我。
晏家少爷是个不思进取的,我虽为义子,但家主也逐渐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不愿与此家的关系太过密切,只当此处是一块跳板,套到护族便可离开,大多时候,其实是在赌。
不久后,我以与友同行的由头外出了一阵,回到了西漠中。
这是我身为卧底进入中土后,第一次回来。
我将自己打探到的护族情报尽数报给了素和瑾,跪地恳求能与我娘见上一面,素和瑾对我所搜集的微小情报极其不满,拒绝了我的请求不说,还命我即刻返程。
我攥紧了拳。
隔日,我找到了大祭司,将我娘私藏的蛊术法子缺斤少两地献于她,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孩子所表露的伤情。
大祭司道,我阿娘现今身子不好,见不得外人,正在静养。我若去见她,让她心情激荡,一个不好说不准要加剧病情。
我问起四年前我娘身中的咒语,大祭司大惊,诧声道:怀音居然告诉你了?
我不待她怀疑,连忙点头。
大祭司一副恍然的样子,她叹了口气,只道:孩子,你也知道这咒有利有弊,你莫疑心大王,她也是在为你好,为你阿娘好。你只管听大王的吩咐,为大王效力。说罢离开。
我听明了这有利有弊的咒语,或许它曾是有利的,今时已全是弊端。
或许是因为它,我娘才不在了。
素和瑾并不全然信我,她生性多疑,我在这王城中寸步难行,问人问话皆受监视,唯一的法子,只能尽可能地取得素和瑾的信任,让她以为我是一心为她的,才能任我有行动的机会。
在我望向自己的掌心时,已下了决心。
一颗棋子,要如何才能跳出棋盘呢?
与其陷在他人执局,我为棋子的天堑中,倒不如另谋其路。
以我之手,取我智谋,在毫无胜算的棋面重新布局,是由我彻底掌控的局面。
我不再是仰望素和瑾的子,我是与她平起平坐,相而博弈的,要覆她全局的弈者。
*
阿述在宗门中立稳了脚跟,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入此门派的内门,不论是短时来看,还是为长远计,他都应成为内门弟子,如此才能取得更多有用线索,可他却以不便与西漠联络为由,拒绝了这次机会。
我何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在他看来,我阿娘无疑已不在人世,我和他是亲人,理应一同离开素和瑾的操控。
神州浩土如此广阔,护族丰羽齐天,素和瑾没法子把控住我们。
可我却无法释怀我娘的死,铁了心的想报仇。
阿述叹了口气,他说他可以帮我,也愿意等我。
我说好。
十七岁时,我已是晏家有名的人物,或者说,因为我,这家不出众的小门户才重新得了风光,我无时无刻不向着护族努力靠近,但总差那么一点。偶有一日,我借时作的诗被广阳一族的堂主看中了,此诗的题与去年他族听学的考题如出一辙,而我所写的这首,是较于那时榜首还要精妙的存在。
我的机缘终于到了。
拱手道谢之后,那堂主向我笑道:今年秋时,宜川兴办了学府听学,你既有如此倚马之才,不如前去,也好见见世面。
我大喜,躬身言谢。
家主不甘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落在我的风头后面,顺水推舟地让他随我一同前往,我只笑不言,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来中土的这些年,护族耳熟能详的大事我自是一清二楚,苏泽一脉古时仰仗奇兽呼风唤雨之能得民众叩拜,曾是古族之一,现今是最为没落的护族。病怏怏的宗主,不学无术的长子,散作一团沙的下位者,也该是这般景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它始终是独霸一方的大族。
在我苦心步步为营的这么多年,它早就是我看准的目标。
在我动身东行的前半月,素和瑾的线人又给我派了消息,莫约是听说我终于得了机会,向我道喜,赠我佩剑,并加重了我的担子——她希望我稳固处境后,帮她寻一个人。
那是素和瑾曾经流放的先王之女,祭司占卜出此女未亡,而素和瑾又有了别的宏愿,要用上这么个人,所以令我务必找到她。
给出的相貌特征十分不显着,唯独能提的,可能就是素和氏那血脉承袭的,让人见之作呕的紫色眼瞳。
巧的是,我在去到宜泽之后,就看见了这么个人。
*
苏氏的长子,名唤苏烨,是我蓄意接近之人。
我本以为他与晏家那个不思进取的少爷一样,是个肥头宽耳的浪荡子,不想却是个清瘦俊逸,话音吵闹的少年郎。
从旁人口中问到,苏烨有三大爱好,一爱比武,二爱美酒,三爱美人。我摇了摇头,暗想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潇洒之徒,没一点大族的规矩和架子。
我和他正式见面的那日,是我特地去酒摊堵的他,占着前日的恩怨,我们果真打了一架,拆了酒摊,打碎了酒坛,因为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没能分出胜负,反而被他拉着跑远了。
隔日,我就带着赔罪酒去找他,要与他再战,一较高下。苏烨没有拒绝,或者说,他看起来很是高兴,与我战了个酣畅淋漓。
我没能打过他。
他掰了掰手腕,很是神气地笑了。
有点幼稚。
知道苏烨是个没心眼的人后,我便放心与他打理好关系,最好是能成为他真心交好又信赖的朋友。可惜,他已有一个竹马朋友在身侧,后来如我,其亲疏程度自然是逊色与这位名叫盛玄怨的白酆一族的少子。
这脉人,很麻烦。
这个叫盛玄怨的人,天赋异禀,也极其麻烦。
在我勤学苦练为争取考核排名时,我也与学府中那位生有紫眸的陆溪言有了来往。
我想,天下应该没有这么巧的事情,遇上了一个紫目的人,就正是素和瑾要找的。
我打听到陆溪言无父无母的身世,又从她口中问出被人收养的年岁,心中轰然,在摹画完陆溪言的人像后,我把她的画像寄给了阿述。不久,阿述在信上直言道,他要来见见陆溪言,或许,这真是他恩人的遗孤。
阿述还让我护好陆溪言,这是他认定的妹妹;素和瑾也让我保护好陆溪言,这是她选定将来有用之人。
我还不知道素和瑾在盘算什么,依言对陆溪言好,她是个见过面就极讨人喜欢的姑娘,被陆宗主教导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我其实是妒恨这帮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们的,盛玄怨的光风霁月,苏烨的肆意不羁,哪怕是陆溪言,她明明也曾为奴受欺,却还能同千帆过尽般保持心思澄明,我搞不懂,也永远不想懂。
我把他们视作我棋盘上的子,该用时便用,该弃时即弃,我接近他们也只有这般目的。
共历险境,我从不会主动让自己涉险,而盛玄怨遇险,我从不去救他。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苏烨与陆溪言尚有后用,而这个软肋只有自己心障的少年,从来都是我的阻碍。
学府的考核,我一次也没落下过榜首,而府间的会武赛,我也尽力去打,知晓我名号的人越来越多,按这般势头发展,不出三五年,我就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跻身于苏家府中,他们这脉衰落,而我恰是可用之人。
本来我是可以用这种方式获得素和瑾的信任的。
可是,阿述的逃身计划,暴露了。
*
线人和我的密信中从不会提及阿述,向来是谈论我阿娘的日常琐事,引我惦记,以及对素和瑾更加忠心。可这日的信中却问,阿述近来如何,身处何地,我恍然意识到阿述遭了素和瑾的怀疑,更甚的事,已有新的卧底被养派了出来。
换言之,我和阿述都是可以被取代的,我们的命,不过是素和瑾随时都能把握的东西。
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我还没能立稳脚,就要遭到素和瑾连带的怀疑——我与阿述的关系向来极好。
与阿述碰面后,我痛斥了他,他不解我为何要为素和瑾卖命,我要怎么与他解释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我娘的死因还没有查清,素和瑾甚至都不重用我,我没有任何可以权衡她的筹码,现在他却让我放下一切与他一起逃走,我仿佛听了个笑话。
他心灰意冷地看着我:渊哥,你变了。
我忍住怒意道:阿述,你才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露出的这些马脚,根本就是在毁我害我。
阿述轻笑着说:那不正好,素和瑾既已经不信你,你又非与她同心,何必听她差遣。苏氏的少子为人潇洒,盛氏的少主性格正直,加之小安也在,那是王后最疼爱的女儿,我们将一切托盘而出,他们会谅解的,也会救我们的,甚至,有法子帮我们对付昆翟。
我道:你疯了吧?
其实我是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因为我知道,或许苏烨他们真的会这样帮我。
可是借他人之手复仇很没意思。
我冷不丁地想到了保全自身的方法,这个想法冒出脑中时,我的双手都在发颤。
我对阿述说:事已至此,你快走吧。我会用苦肉计的法子去素和瑾面前卖惨,他们找不到你,只能作罢的。
阿述见我铁了心的要回西漠去,拉紧我的手:渊哥,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素和瑾唯命是从,是在寻机报仇,但你用这个法子,她不还是会对你心存芥蒂吗?
我说:那你愿意帮我吗?
阿述愣愣地看了我一眼,他那么聪明,是明白我在说什么的,眉目恍然地笑了,而后我下在指甲间的迷药划破他的手背,将他迷晕,带了回去。
其实我不必这么做的,只要我说清了这些,为了我,为了我娘,阿述是肯跟我一同回来的。
我只是不想他用那么失落的眼神看着我而已。
我把阿述妄图背叛逃脱的线索全数报给了素和瑾,将自己择了个干净。素和瑾应是没有想到我能做得如此决绝,她信了我的忠心,或者说,她也在忌惮我的心狠,她更加确信的是,我对我阿娘的牵挂比她想得还要深。
阿述在大牢中醒后,明白我想做的是什么了。
我原是素和瑾的棋,可现在,是我在与她博弈。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摆脱自己受人操纵的境况,我是不得已的。
血淋淋的阿述隔着牢笼爬到了我的脚边,他和我说,他知道素和瑾找到小安是在图谋什么,他告诉我素和瑾要我们探明各族的实力,是因为借生术炼出的奇丹可以造出伪修,她估量几方势力,以攒养足够对付的兵力。
他说:王上想要的不仅是天下,还有长生不死。
小安是与素和瑾有着相似血脉的血引子,阿述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急着想要逃离,结果露出了马脚,不慎连累了我。
他不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想要现今名为陆溪言的姑娘好好活下去,不要被这些事情牵扯,也求我不要伤害她。
我答应了阿述,向他说了好多声抱歉。
我说,等我报完了仇,就会下去陪他的,还有我的阿娘。
阿述笑了笑,他用铁链勒断了自己的脖子,走得干净利落,我见他身死,如同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扑通跪倒在地,抓着锈迹斑斑的牢笼向那具尸体伸手,怎么也碰不到他。
我此生的第二个朋友,因我而死,就像当年那只被我关在笼子里吓死的小麻雀一样,变得无声无息。
*
我大病了一场,在年节后拖着病重的身子回到了晏家,养好身子后,又从晏家回到了青枫镇上。
我要攀附的苏烨却因为某些缘故没能回到学府,我与盛玄怨和琼亦一同前去寻他——他俩来找我时,我心中是欣喜的,至少在他们看来,我与苏烨的关系不错。
我是何时将苏烨当成真心相付的挚友的?
我的所喜所好其实都是因为苏烨才强行装成这样的,我不喜欢喝酒,不喜欢琢磨剑技,也不喜欢女人,这都是为了让苏烨觉得我与他志同道合而量身打造的模样。
许是某一日他用剑鞘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笑着调侃说:“看你这满腹心事的样儿,比盛玄怨还要不畅快!”
我叹了口气,温笑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如此算来,苏烨应当是我并不算长的人生中,第三个朋友。
我陪他在外历练,伴他修炼比剑,也差点陪他死在了夺剑的历练途中。
苏烨如此相信我,我却从没有对他袒露过心底话,还假意说对他姐姐动了念。我与他,与盛玄怨和琼亦相处的一言一行全都是伪装,这么多算计里是否掺杂了几分真情,我也不清楚了。
素和瑾想要夺得这天下,我帮她便是,她有事成的手腕和资本,我也有助她一臂之力的本事。
五方护族,镇守各处。我既然能跻身其间,就能有法子搅出祸乱,在拿到互温子母石的那刻,我便盘算好了此物的用处,幸而真的进入了北山一脉重重看守的藏文堂。在盛玄怨与琼亦进去寻书的时候,我在一层底楼的书柜下,捏碎了母石,把细碎的石子粒粒埋藏进了书页之中。
为防碎石屑掉落,我特地选的是常人不看不闻的书籍,也分了好几本放置,它们是我埋下的引子,会在此处待我引燃。
办完了这件事,我心中并未有任何愧意。
从北山回行,盛玄怨邀请我们几位去了洛爻白酆,在他们有事忙时,我悄悄进了盛玄怨的屋中,翻寻到了盛氏镇压地煞的锏钉图。
似乎在这些机缘上,一切都开始倒向我。
过目不忘的本事开始发挥作用,我背下了锏钉的位置,也摸清了关于白酆禁地苦溟海的记载,因我翻看太久,在盛玄怨回行时匆匆离身,没有将书籍放回原处,好在他并未疑心。
盛氏是我的心头大患,也是最难对付的。
琼亦是阿述和素和瑾点了名要护的人,可她却不是寻常的女子,倘若她只是有貌无心的女人,即使盛玄怨喜欢她,我也不会在意。
我知道盛玄怨背负着极重的心障修行,他根本没有守护苍生,清祓鬼煞的道心,只要稍加引导和挑拨,他就会走上一条难以回头的路,会好好地葬身在苦溟之中,不会给我添任何麻烦。
可是苏烨拉住了盛玄怨,琼亦把他带回了正路。
如盛玄怨这般夙根的天资之人,盛氏不仅有一个,还有另一个风华绝代的秦寒川。
这两人在我看来,才当真是“双煞”。
好在我的耐心很足,我等得起。
*
等得起的,仅仅是我而已。
在我将一轮又一轮的情报派送给素和瑾,抽空回到西漠时,她给我封官嘉赏。我对荣耀和赏赐不屑一顾,只希望能求见我阿娘,素和瑾又想方设法地搪塞我,她说,只要此战胜了,我便能见到我娘。
我劝素和瑾耐心等候,只要时机成熟,获胜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我在王宫开始暗养亲信,是只听从于我的下属,派他们在宫城内追风捕影,终于打听到了当年与我阿娘有关的事。
那是一个曾经伺候过我娘的侍女,她说,在我阿娘彻底消失前的一年,她亲眼见我娘断气躺在尸台上,曾经内侍的医师也可作证。
我冷冷地看着她,道:当年我似乎盘问过你们,可你们没一个人敢说实话。
现今我封了位,有了权,一个二个的倒知道张嘴说话了。
素和瑾大概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那时的事,还敢在风声过后,把事情说出来。
我用大笔大笔的金银钱财砸出了整个真相。
我娘在我十二岁那年就病逝了,是大祭司用某种奇术救回的我娘,至于她现今是重病还是安在,是被素和瑾看管养病,还是囚禁,就不得而知了。
我派手下探查这奇术究竟是何物,在昔日大祭司的口中,这似乎是一种利弊极重的咒术。
莫约三四个月后,我收到了密信,知道了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还魂恶诅,也知晓了它可能存在的副作用。
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我很早就知道,死亡是分割世间活物的准则,是天道。
倘若逆天而行,这就是代价。
我双眼空洞地看着烛光,素和瑾害我阿娘如此,我要怎么报答她好呢?
她在四处搜集各式生灵,炼血奠生,对长生的妄念渴求到了极致。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比触之不及要痛苦许多。
那我就送她一个美梦不得偿吧。
*
我默默操刀布局,在我与苏烨他们一同步入大泽历练时,远在西疆的素和瑾似乎错误估高了自己手下伪修们的实力,向驻在铜裕堡的毒门宣战。
她倒也不算估高了手下将士的实力,毕竟在琼亦过去之前,一直都是由西戎占领上风的。
琼亦应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还套到了一些连我都不知的情报,她一直在瞒着我与苏烨调查这些,与她结识这么多年了,她愿意全心托付的,只有盛玄怨。
我在北山藏文堂的登记册上看见她所借书册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件事。
她到底还是站在养育她的五族这边的。
由她领着我们一行人捣毁了蛊城,我便知道素和瑾这一局是败定了。在古马岩杀了大祭司之后,我给素和瑾写信,劝她早早归降,经年之后不愁东山再起。素和瑾纵使再愤怒,再不甘,也只能认命。
战事平息,而后一年,我考入了督府,又从督府一步步做起,步入苏家府。
我早已不是仰仗着和苏烨结拜关系挂名的客卿了,而是有名有权之人,原来的小门晏家见我出人头地,巴结着来,我也不吝啬地用银子堵他们的嘴。
我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理由留在苏氏中,苏拂晓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她长得和苏烨不像,算是个美人,只是有些刻板无味。
我知道她喜欢盛子靖,对于我这种自小生活在恨意中的人来说,是没有资格谈喜欢的。
我只能用拙劣的演技和通用的示好,表达我凭空诞出的爱慕。她也不爱我,她知道我适合她的家族,我们这样互装互演,只让外人觉得甜蜜深情。
文武比试招亲,代表谁都可以。
虽说这场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我娶到了苏拂晓,她却在和我的婚宴上,为她年少爱而不得之人哭泣。
我心中有过一丝酸楚,又被我很好的自我欺瞒了过去,许是为我生而为人却无法被爱而感到悲哀,又或是为了这个女人的心碎而感同身受。
夜里,我喝了酒回来,她拉着我的袖子,怯生生地说到夫妻洞房之事,我才意识到婚成代表着她已是我的妻了。
在我借着酒力剥下她衣服的那刻,我想起了儿时亲眼目睹的恶心画面,那些回忆像是一把利剑,把她的温柔缱绻和我的身体本能全数划碎。
我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我和她说我喝多了,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去到院子里吹风。
我儿时的阴影,我生命中缺失的父亲,都在告诉我自己无法与苏拂晓像寻常夫妻那般恩爱,也不能与她诞有子嗣。
我用迷香和幻香搪塞她,只要双修,就会备下避子药,我不能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什么都没做就背负由我带来的仇恨和骂名。
我很清醒,一直以来都很清醒,清醒地复仇,也在清醒地走向自己一手铸就的万劫不复。
或许会有两全其美的更好选择,可是当我决心自拟棋局,与统于我之上的君王对弈,那些都不重要了。
*
我虽未坐上苏副宗主的位置,在他人看来,我却有副宗主之实。
我暗自选拔亲信,做事低调,从不张扬,几年来也没被苏宗主发现。
统察江湖门派,暗联北境魔宗,在外圈养私兵,时时与昆翟汇报。要用到钱财时,我不能在族中账目上做手脚,好在所有花费有素和瑾担着,不是什么问题。
我与曾经差点杀了苏烨的魔宗少主程少峥有了往来,他也是个满腹野心的人,父亲身在壮年,修为高深,自己还没成什么气候,就急不可耐地想要他父亲的位置。
对于这种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我向来都是刁钻的评价。
与程少峥共谋,我总是会想起在他手中濒死的苏烨,想起他对我们的欺瞒和背叛。我本身虽是一个间谍,却对陷入别人的计策深恶痛绝。
我为程少峥献计,叫他设法娶了苦苦思慕他的伏魂宗小姐,又为他提供暗毒和死士,助他弑父,夺得宗门之主的位置,又鼓吹他残害了他的岳丈,变相统一北境。
至于江湖时时变动的十派,与地位稳固的前三宗门,我将目光落在了清归门身上。
早在半百年前,清归门的重位传嫡传长不传贤能,我就知道这一门派没安什么求悟道义的心思。
仙脉古族之后,有跻身于五族的广阳游侠一系,清归门那还未成仙的真人就觉得自己能了,翅膀硬了,巴巴地开始想要一脉相传了。
巧的是,我与他这门派也算有些瓜葛。
我这个人,向来是有仇怨必会清算个干净的。
我将自己信得过的差使派去东云山那片地带,不张扬地减轻徭役赋税,为他们广招门生与信徒,如此盈利充本的好处,他们自是拒绝不了。还把苏泽几年前的没落悉数描述给他们,让他们错以为今时的苏氏还如之前那般夕阳西下,并且承诺他们,只要与我为营,与昆翟为伍,只要灭了苏泽一脉,他清归门就是下一个护族。
这些不过是小事。我的心头大患,一直都是实力独强的盛氏。
他们有我必须带走还不能伤着的琼亦,有实力迅增的盛玄怨,还有一直风靡修士届的盛子靖、秦寒川,这样的人聚在一家,当真让人心寒。
我与琼亦和盛玄怨年少相识,我了解他们,他们皆不是易把握的人,彼此不过互为软肋,如何能胁持他们,我苦恼了很久。
直到我看见了身为凡人的竺云萝。
竺云萝没有修为,是琼亦最珍重最无法不闻不问的姐姐,是盛子靖的新欢,也是盛玄怨如何也阻拦不了琼亦奔她而去的存在。
这种人,最好用不过了。
我心中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天命送给我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也终于登场了。
*
此人姓孙名霄,是我心腹在外破坏锏钉抓回来的一届恶徒。
他生得普通,气息也不过低微散修,却有着能引鬼物躁动的体质。
琼亦也能引得鬼物躁动,但那只是区区小鬼小邪,可这孙霄,不光能以心中恨意生出邪物,还能引来极恶的鬼祟。
他是天生的“生煞”,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带来灾祸,就像他悲惨极了的一生,所求的愿望不过是让这天下的所有人陪他一起死。
我欣赏能从容赴死的人。
看着关押在地牢中发狂的孙霄,我笑道:你不是想惹出祸乱么?只要听从我的吩咐,我可成全你。
孙霄先是不信我的,我任心腹带着他去外做了不少恶事,他沾着别人的血回来后,终于确信我不同于外表的心狠,甘愿追随我,听我命令。
动手的那一日,我选在了我阿娘的生日。
我却告诉苏烨说,这天是我娘的忌日。
这是一场为阿娘复仇的棋局,为我听于素和瑾差遣一生的谢幕,为看见万尊之人的王上求而不得痛苦万分的开始。
临到那夜我看见苏烨时,我却迟疑了。
苏烨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在月色下为我斟酒,他还在想着不久的武赛,想着琼亦的婚礼,想着根本就不存在于我计划里的往后。
在我少年时从晏家赴宜川听学的那一个秋天,在我最初定下的计谋里,这一夜诀别,我应是要杀了苏氏长子的。
我非但没能做到,还失言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我对苏氏到底是什么感情?我与清归派勾结的时候居然妄想着能护下他们,里外算计;在我夜深之时给苏烨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只担心他沉迷剑道,将来遇事棘手;又在我决意落子定局之时,还给苏拂晓留了一封和离书。
人真是复杂又矛盾的东西,就连我也勘破不清我自己。
如是想来,我也是不讨厌盛玄怨的,我只是嫉妒他的根骨与命数,嫉妒他有能化解心结,情投意合的眷侣,嫉妒他有苏烨这样无话不谈的挚友,嫉妒他明明修为、才学、家世、尊养什么都有,却还故作痛苦的无病呻吟。
他是我最难扳倒的一环,也是上天助我扳倒的一环。
孙霄受我的指示,在本就被破坏了殷墨蟠螭钉的白酆山禁地苦溟海,取自己心头血布阵,召唤封印之下的万千鬼煞。上古封印在“生煞”的引阵下破损,地鬼双煞一齐降世,是孙霄期望的天下大乱。
我带人屠了采白山庄,掳走了竺云萝,故意留下线索静等琼亦。
她果然来了。
在琼亦丝毫不疑我之时,我对她动了手,喂了药,带她离开。
我借琼亦身上的传信术给盛玄怨送去一封极具有挑衅意味的信。
我知道他不会来救琼亦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此举的本意不过是希望盛玄怨看到信件后心神动荡,不敌鬼煞,死在白酆鬼山,也省得我还要除他麻烦。
琼亦是我最后一枚重要的棋子,也是我拿来对抗素和瑾的用子。
她修为远高于我,我只能给她封住经脉,用迷药蒙蔽;让她一身真气为我师父做了嫁衣,沦为凡人,我才好设法与她私谈。
可是琼亦性子过于刚烈,根本不会听从我的安排,我只得给她下蛊,毁她名声,斩断她的所有退路,让她不得已与我合作。
我知道她能毁了素和瑾费劲多年心力的血祭,她会西漠语,又通晓法阵,如果她做不到,世间也不会有人做到了。
倘若琼亦葬身血祭,计划失败,我也留了后手,不过是以私兵与素和瑾撕破脸皮,搏上一场。
我哄骗琼亦说,只要她能破除血祭自救,我便可派人送她离开王宫。
可谁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救她不但有在素和瑾面前暴露的风险,而且是无法收场的残局。
我嘱咐我的心腹,叫他在暗道里候着,只要密室里的女人活着出来,务必杀了她。
阿述确实让我保护好琼亦,不过他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资格,也是最无法说话的。琼亦也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想要护她。
最不该出现纰漏的地方出了纰漏,我的心腹被素和瑾的看守先一步刺杀,琼亦被擒,连带着我受了素和瑾这些年来最大的猜忌。
素和瑾的努力付之一炬,在殿上发疯发狂,我被叫来,故作惊慌和不知情地跪下,而后义正言辞地狡辩。多疑如素和瑾,自然不会全信我的话,她逼问琼亦的那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多年筹谋,苦心计划,今时见素和瑾癫狂,深知计划只是成功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远在关口。
我还没杀她为阿娘报仇,不能就这样暴露,可我也知道,琼亦是不会偏袒我的。
我害得她如此,她恨不得生吃活剥了我。她那么恨我,却出乎意料地替我守住了秘密。
我以为琼亦是在向我示弱,求我能保她一命,可下一瞬就明白了她这是在做何。
在她看来,她的挚爱、挚交与师门众人肯定会为她报仇,我是必死的,与其让一个必死之人马上死,倒不如把刀递给这个必死之人,让我帮她了结杀母仇敌。
于是,在琼亦将要陷入素和瑾的泄愤折磨之前,我用她的剑亲手杀了她,算作她没有揭露我的报答。
琼亦的身体里已经近乎没什么血了,就那般轻巧地折损在我手上,我不敢看她的尸体,浑浑噩噩走出了大殿,很多年前,阿述也是这样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手里的。
我好像一直在做我以为的对的事情。
我还没能报完仇。
我不能后悔。
*
我在关口替师父出谋划策,被我阳奉阴违摆了一道的清归门不出所料地向昆翟寻仇,接下来我要做的,无外乎是让素和瑾觉得胜券在握,然后又猝然大厦倾颓。
高高捧起,狠狠摔下,其间落差的滋味,才是人间挚痛。
只是出现了一点偏差。
盛玄怨仅用一个月就解决了双煞降世的祸患,估计是因为他先前清祓过苦溟海的缘故,鬼煞并不算强。他重伤近死,还惦念着在我手上失了性命的琼亦,自投罗网来到西漠沦落为阶下囚。
我算到他会来,但没想过他会这么早来,会这么不顾后果地来。
既然来了,也就别怪我用他谋事。
从盛玄怨的只言片语中,我意识到琼亦如同我阿娘当年一样,也被种下了恶诅,心上一瞬的刺痛闪过。与就算琼亦能起死复生又如何,诅咒傍身,她再也不是活生生的人了,恶诅终有一日会溃散,连带着她的所有一起消失,是血肉包括魂魄都彻底湮灭。
我没能把这些告诉盛玄怨。
他被素和瑾投入蛊池炼成人蛊,失了九成九的神智,我夜夜为他吹埙,才勉强救下他一点本识。
也是这一点本识帮他了结了我。
真是奇怪啊,在我的仇恨没能报完之前,我一直致力于让我的棋局胜得诡谲圆满,让素和瑾成为败方。
当我亲手砍断她的臂膀,卸下她的双腿,挖出她的双眼,又痛快地砍下了她的头,骨碌碌踢了一圈,又觉得好像大仇得报也不过只是这么一回事。
我有些想悔了。
昔年少时,我伪装起自己所有的阴毒,成为与他们执剑江湖的朋友,那场短途,我梦了一辈子。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几许城府,更叠无重数。
我演了半生的戏,将面具一层又一层叠在脸上,最后揭下来时,连带着不知真面的血肉,还是没活成“晏庭深”。
我该去陪阿述了,向他认罪说我骗了他,哪怕下至冥地,也寻不到我的母亲了。
利剑重重刺进我的身体,原是这么疼的,可我给死里逃生的她以剑贯心时,她却连疼都说不出来。
又一剑剖开我的胸口,我眼前发白,恍惚想起了苏烨院里的杨花飞絮,他可会打开那份信匣,读到那些逐字斟酌的信?
最后一剑从我喉间挑飞,我看见了殷红上扬的血珠,它们顺着剑尖而落,那样慢那样缓的在空中划出弧线。我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最是易碎又长梦的幻景,原来,我什么也没能留住。
【番外完】
「作者有话说:
演员哥你这儿才是真正的主线番外长度以一抵三名不虚传……(嗯,这篇就这样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