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之作要选一部什么样的剧本,要怎么拍,卢正义真的思考了很久。
孩子已经成年,并且去上大学了,家庭的压力少了很多,他每天都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放在思考这件事情上。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半年……
又是一年的时间过去,卢正义毫无头绪。
人永远会局限于自己的认知,即使是他也一样。
当然了,是在影视这一行业。
甚至于,卢正义的认知限制,比起于其他人要更严重。
在他的脑子里,不单单有这个世界所拍摄的那些电影,还有曾经的世界里,那些导演拍摄的电影。
一部电影的拍摄,无非从第一视角、第三视角展开。
一部电影一定会有主人翁,镜头会跟着主人翁的视角,去把故事展现给观众。
一部电影一定……
这种认知限制是在电影这個行业上的,不管卢正义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他手里掌握着多少神器的物件,认识多少奇能异士。
不管他们再怎么特殊,在镜头前记录下来以后,展现在观众面前都只会是一个画面。
那如果……
让人们真实的感受到。
不不不,那就不是电影了,而是特殊事件了。
那是要交给观山道长他们部门处理的,到时候关系就变成敌对了。
“真是麻烦呐。”
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卢正义仰着头,像是一个常年不工作,都已经失去什么冲劲的中年家里蹲。
当然了,只是在神态的表现上。
很少能有事情,能让卢正义这么苦恼。
原因不是因为他很强大,无所不能,而是因为没什么事情能让他特别上心的。
只要不在意,就不会苦恼。
但恰好,拍电影是他比较在意的一件事情。
“要是老张在就好了,还能商量一下。”
卢正义不免回想起,当初在拍摄上,经常跟自己讨论的人,“一个人想了这么久,完全没有头绪啊。”
能用的拍摄点子,都被人用光了。
就好像随着时间,写歌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些伴奏有时候听着听着,总觉得一样,从一首歌里,能听出好几首歌的影子。
写文的人越来越多了,内容一样、节奏一样,把主角名换一下,完全能当同一本书看。
倒也不是因为人们都喜欢走别人的路,只是没有办法,大家都只能在这个框架里创作。
而不管再怎么创作都很难跳出这个框架,完全脱离人们熟知的内容。
电影也是一样,卢正义拍得多了,看得多了,能用的手法、能想到的手段全都尝试过了。
可是作为回归之作,又一定要比先前那些片子更新颖,更有趣,更……吓人。
“该怎么拍呢?”
卢正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画面,全是曾经拍摄过的影片。
在拍摄过程中,每个人提出的建议,自己偶尔思考出来的一些灵感,以及……最初的念头。
“真实。”
卢正义突然在沙发上坐起身,朝着楼上走。
“真实……”
他继续念叨着,当然是要够真实了。
自己一直以来的创作理念就是‘真实’,让人们真的觉得在现实中似乎有些什么,而自己这个导演是不是在暗示些什么。
而这利用了,人们越来越喜欢思考,越来越想要有‘独立思维’的一些事情,到了后来自己有名气了,都不用自己怎么去解释,人们自然而然会对自己的片子进行‘分析’、‘解读。’
有时候,他们还能分析和解读出自己这个导演都没有想到的一些事情。
但是透过镜头,卢正义再怎么展现真实,它都只能是影片中的一个画面,如果真的触及到了现实,让一些人真实去感受影片里的内容,那就是大事件了。
追求真实也要有度,不能超过电影的范畴。
一边要打破,对于拍摄的框架,一边也不能超过电影的范畴,不能把事情带到现实里。
卢正义来到放映厅内,放起了山村老尸。
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年前,自己刚刚接触拍摄的时候。
以他现在作为导演的视角,这部电影的制作粗糙得像是小学生在画画,很多画面细节和衔接,完全可以更好。
“说起来……”
卢正义看着这部戏,忽的想起了什么。
他站起身,回到房间里翻找着。
好一会儿,卢正义拿着一个个固定硬盘回来了。
至于里边的内容,全都是他的作品的拍摄花絮。
“对对对,往这边走。”
“小明,你能不能滚远点,每次都在这里挡镜头。”
“楚老师,该化妆了。”
当他把其中一个硬盘的内容点出来以后,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内。
常正伟、张宇明、余莉、张煜、楚人美……
他们的面容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样子。
常正伟当年戴着个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最近的话,他拍了那部历史片,拿了影帝的奖项后,渐渐有了结婚的打算,反正这几年是没什么拍摄的消息了。
小明现在留了寸头,蓄起了胡子,人有些沧桑了,经常叹气,但二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小伙子,看着很有活力。
余莉二十几年前,刚毕业没多久就遇上了剧组,正是青春洋溢的时候,一件简单的白衬衣,素面朝天都像是一朵花一样。
而如今卢正义在一些时尚广告里见着她,她都已经开始化起烟熏妆,穿得花枝招展了。
至于张煜……
人只剩下照片了,挂在墓碑上,前段时间清明,卢正义还去扫墓过,陪着他的家人帮他墓前那些杂草清理了一下。
顺便的,在他墓前倾诉着这段时间灵感枯竭,问问能不能拖个梦,来梦里跟自己讨论一波。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都走了十几年了,早散了。
接着还有楚人美……
卫康举着摄影机在片场乱走,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楚人美是什么情况,对她还是以一个‘人’的态度。
画面中,她就穿着那蓝色的戏服,正‘乖巧’的坐在小薇面前,一言不发。
“楚老师这皮肤真好啊,白白的,而且很光滑。”
小薇说着,“就是有点……冰凉冰凉的,是不是太冷了,楚老师,我那边有姜茶,你要不要来一杯。”
“嘿。”
卢正义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起来。
当时后期剪片子的时候没怎么觉着,现在隔了二十几年,重新翻出来看,倒是忍不住发笑了。
“不是,这么冷的天,真要下湖拍吗?要不然还是在旁边的影视基地借个景吧,找个温水池拍。”
“卢导也真是的,这不是为难人吗?大冷天,我感觉挺危险的,而且都没有什么安全保障。”
“等等,她跳下去了,诶诶诶诶!快救人,救,救……”
画面还在继续,卢正义甚至听见有人小声的问了一句‘她怎么直立立的浮起来了。’
这当时好像在片场,他没有听到。
“啊啊啊啊啊。”
“有鬼有鬼!”
“设备,别忘了拿设备!”
接着,画面一阵天旋地转,掉到了地上。
嘈杂的求救声从画面外响起,看不见人,但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些人心中的恐惧和紧张。
“这效果怎么样?”
“艺术成分很高……”
随后,又有很微弱的说话声被摄影机记录下来。
卢正义的嘴角又忍不住扬起,这是自己在和张煜讨论。
但接着,这个倒下去的摄影机记录下很微妙的一幕,楚人美湿漉漉的从湖里走上岸,长长的戏袍在沙石地上划过,留下一道很深的水渍。
整个画面,摄影机只照到了她的下半身,还有披散遮住面目的黑发,全程很安静。
“有意思。”
卢正义看完了所有山村老尸的拍摄素材,还有一些额外的内容,像是杀青宴,给剧组的员工庆祝生日之类的。
所有拍摄画面都断断续续的,有时候是卫康他们这些摄影组举着的,有时候员工拿着手机拍摄但是被没收的画面,甚至连监控画面都有。
一个硬盘里有几万个视频文件,加起来的容量都快把整个硬盘撑爆了。
从白天看到深夜,母亲来喊他吃饭,卢正义都回绝了。
甚至于,妻子加班回家,喊他去睡觉,他也拒绝了。
完全沉浸其中,一天、两天、三天……
卢正义有相当规律的作息,从吃饭再到睡觉、锻炼,他不工作的时候,每天的作息都很规律。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一定要吃饭、一定要睡觉。
他其实可不用。
从山村老尸,再到咒、双瞳……
不单单是拍摄的花絮,卢正义还把正片也给看了。
足足一个星期的时候,他都没有踏出过观影厅。
如果不是他没有拒绝被人进屋,别人可能都以为他饿死在里边了。
比如说母亲。
她虽然知道自己儿子可能很特殊,但并没有问,所以并不知道很多的事情。
岳父岳母也来过一次,但看望之后便离开了。
妻子便一直很放心了。
张雪茗很清楚,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卢正义终于看完了所有硬盘里的内容。
当他走出观影厅,被走廊窗户外的阳光照到时,整个人与一个月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脏乱、颓废?没有,就连头发都一样长。
就好像在进入观影厅的那一刻,时间就在他身上静止了一样。
而相比之下,其他人的时间却一直朝前走着。
是的,所有人,包括妻子。
“怎么不跟我说,难道你后边几天没来。”卢正义刚出屋子,就听到母亲说起张雪茗在医院输液,匆匆开车赶到了医院。
“看你那么忙,我久违的燃烧了一下斗志。”
张雪茗躺在病床上,无奈的摊摊手,“但很明显,我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我了,连着加班几天,直接进医院了。”
卢正义比她更为无奈,来到病床边拉了个椅子坐下,“你就这么喜欢工作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起了,而答案,应当也是那个答案。
“人总是得做点什么的嘛。”
张雪茗回答得很随意,“你其实说得没错,年纪越大,我越能察觉到我的身体变化,特别是思考能力,不太像以前一样能冷静下来,考虑得很多。”
“但有一点我越老,我反而越清醒,那就是我喜欢工作,又或者说,我想留下点什么。”
“人总是会死的,不管长短,这一生放在未来的人眼里,可能也就是一段话、一页纸。”
听着这番话,卢正义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确实,我刚刚就感受到了,那短暂的人生。”
他好笑的说着,“现在可不比以前了,现在有视频可以记录,我一个月的时间,看完了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看完了剧组里二十多年的人生。”
是的,一个月的时间。
卢正义透过那些拍摄花絮,清晰的看着画面中,自己所熟知的人们从旭日东升,再到后来的蒸蒸日上,最后是日薄西山。
特别是那些已经‘走’了的人,那就更感慨了。
一个个很有色彩的人,最终都变成了黑白。
“那可不是刚刚。”
张雪茗摇摇头,“你足足在里边待了一个月。”
说着,她顿了顿,“所以嘛,比起于享受生活,我想留下更辉煌的东西,就算我不是这么一个地位,而是一个普通人。”
“比起于躺在床上,安乐的死去,或许我更想在路边,或者是在桥边,看到有人差点被车撞了,或者从桥上跳下去。”
“这时候我义无反顾的跳下去救人,就算最后死了,那也是相当浓厚的一笔。”
不是想当英雄,仅仅只是想要更精彩的结束。
卢正义没有说话,每每听到这件事情。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这是她想要去做的,而且生老病死是人的常态。
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能活得更长一些,自己应该阻止她。
很矛盾。
他也开始矛盾了。
“我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努力工作,接手光影,并且让它更加的辉煌。”
张雪茗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在遇到你之前,我的规划甚至是随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男的,结个契约婚姻,在互不干涉的情况下生个孩子,然后离婚。”
“我只需要一个继承人,让他能够继承我的事业,我的道路,就像是我的爷爷交给我父亲,我父亲又交给我一样。”
“但在遇到伱之后,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并且多了很多其他的想法,想着能一起走下去,想着能看着你也完成你的目标,想着……”
改变你。
她恍惚的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丈夫。
最后三个字,她没有说出口。
张雪茗喜欢做有挑战的事情,在发现卢正义这么特别以后,她其实抱有一个想法——重新让他拥有感情。
就好像是把一个弯了的人,重新掰直。
让一段不可能的关系,变成可能。
她想要成为他生命中,那个唯一的,特别的人。
但目前的情况下,卢正义成为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特别的人。
可自己却没有办法确认,自己是否改变了他。
他太会演了。
他装正常人装得太像了。
截至目前,张雪茗可以肯定,除了自己还有极少数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卢正义的真实情感。
包括梅狸猫剧组的那些人。
在他们眼中的卢正义,跟自己眼前的卢正义是不一样的。
他们眼中的,是经过演绎加工的‘人’,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人设,有着自我的立场,有着一定的个性。
而自己面前这个,就好像是……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存在。
“对于新的片子,你有灵感了吗?”张雪茗伸出手掌,握住了他的大手,“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拍好你的回归之作。”
“嗯,有一些想法了。”卢正义反手把她的手握住,“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别管这些了。”
他拒绝了与她沟通拍摄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