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云林的话不多,只是叮嘱了一些接待方面的相关事宜就匆匆挂断电话。
肖正平很疑惑,这样的电话应该是县委办公室来打,为啥副县长会替县委书记打这样的电话?
另外,副县长的叮嘱有些细,什么今年的财务报表啦、1217中毒事件的调查材料和总结报告啦、全场设施设备台账啦等等,甚至连职工考勤记录都要。
种种迹象都显示,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走访。
“难道是为了破产?”肖正平的手依然放在挂断的话筒上,愣愣地看着朱安国,喃喃自语道。
朱安国叹了口气,“哎,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听这个安排,是想查查鹿场的底,再进行估值,我看八九不离十。”陈爱民也叹气了。
然而不管三个人如何难受,该准备的工作一个都不能少,当即,朱安国让陈爱民把其他办公室的人都喊来,吩咐他们各自整理资料,然后送去会议室。
第二天,全场打扫、整理,凡是朱安国和肖正平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全部彻底整改。
第三天上午十点,全场职工列队等候在大门口。
几分钟过后,车队由林场方向缓缓驶来,一共三辆车。
看见车队,陈爱民马上小跑上前,指引司机将车子开进大门。
随后职工鼓掌欢迎,领导纷纷下车。
肖正平紧盯着每一位从车上下来的领导,心里默默数着:副县长、县林业局罗局长、县计委会李主席~~
从排头数到末尾,当最后那辆车的最后一个人走下车时,肖正平忽然间心血上涌,同时惊呼出声来:杨~~杨主任!
杨广生的头发白了,整个人看上去显老了许多,不过他的气度依然不减,下车之后,他略带微笑地把鹿场扫视一圈,最后眼神落在肖正平身上。
“肖正平,好久不见!”伴随着爽朗的笑声,杨广生毫不避讳地直接跟肖正平打招呼,除了知道内情的副县长,其他所有人包括朱安国陈爱民全都傻在当场。
肖正平的脑子里此时电闪雷鸣,他拼命思考着杨广生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各种可能,可是不管他怎么想,都想象不出为啥远在地区政府的杨广生会出现在鹿场里。而且从其他领导主动给杨广生让路的情形来看,杨广生的地位似乎不低。
杨广生昂首阔步走在几位领导前面,肖正平也情不自禁走出队伍,朝着杨广生走过去。
肖正平一边走还在一边想,可当他站在杨广生近前时,他忽然觉得那些想法都是多余,不管咋样,杨广生出现在鹿场,他都觉得高兴。
“杨主任,您~~您的头发~~”肖正平不知该怎么打招呼,只是看着杨广生已经花白的鬓角,便脱口而出。
倒是杨广生主动伸出双手,将肖正平的手捧在手里拍了拍,笑道:“你是想说我老了吧?哈哈,岁月催人老啊,我也没办法。倒是你,肖正平,这么长时间没给我写信,是不是发了财就把旧人给忘了呀!”
“杨主任,我~~”
肖正平刚想解释,一旁的龚云林就打断了他,“肖正平,你应该称呼杨书记,不要乱了套!”
此话一出,其他人更是惊上加惊,谁能想到肖正平居然跟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关系这样亲密,竟然还私下里通信!
肖正平也惊讶,但马上就了然——是了,杨广生上次跟省领导去过樟树垭之后,没多久就调去地区当调研员,算起来,杨广生已经离开石德县快三年了,按理来说,这样不正常的调动在三年之后肯定会有所动作,所以杨广生重返石德县担任县委书记也就能够理解。
不过这又侧面说明一个问题,杨广生是旗帜鲜明的改革派,当初离开的时候县里环境不是很好,省领导一出现就直接把他调走了,还直接降为调研员,现在看来,这是领导在保护杨广生,或者说是锻炼杨广生。
现在他又升为县委书记,就说明了一点——领导打算重用他!
想到这里,肖正平依然被杨广生握在手心的手马上反过来握住杨广生,用力握了握,“杨书记!恭喜恭喜!”
杨广生点点头,“行了,闲话少叙,今天我们是过来了解一下鹿场的,其他话咱们事后再说。”
“好好好!”肖正平连连答应,接着便唤来朱安国等人,一一给领导们介绍。
介绍完后,杨广生问候了一下鹿场职工,随后让肖正平吩咐职工各回各位,最后才领着一众人走进会议室。
进入会议室,杨广生先是强调这一次只是他到任的一次普通走访,让朱安国等鹿场方面的人不要多疑,随后翻了翻鹿场准备好的资料,就让一齐到来的其他领导仔细查阅起来。
查阅期间,唐汇东带着西坪乡一众领导姗姗来迟,进入会议室给杨广生汇报一遍,随后便加入朱安国,帮着回答领导们的各种问题。
杨广生稍稍巡视了一下各个查阅小组,随后将肖正平给拉出来,“你们这儿还有别的空闲办公室没?带我过去,咱俩说说话。”
肖正平想了想,就带着杨广生朝自己办公室走去,出门的时候,杨广生冲副县长招了招手,于是副县长也跟了出来。
唐汇东没能看到肖正平跟杨广生刚见面的一幕,但是这期间两人对话的场景他是亲眼所见,待杨广生和肖正平离开后,他便借口给领导们倒水,把朱安国拉了出来。
“啥情况啊?”站在会议室门口,唐汇东冲肖正平办公室方向努了努嘴,轻声问道。
朱安国苦笑一声,答道:“鬼知道!不过看那样子,肖正平跟杨书记早就认识,关系还匪浅。”
唐汇东若有所思,“不是,这肖正平到底什么来路啊,又认识省里的领导,连杨广生也认识?”
“哎,唐书记,这杨广生不是降去地区干调研员了吗?咋一眨眼就当上咱们县书记啦?”
“我也是才知道,估计是傍上省里哪位领导了,听说是省组织部直接点的将。哎呀,老早以前杨广生就看咱们鹿场不顺眼,我看这回你们是悬了。”
“不会吧,我看他跟肖正平关系挺好的,听说还私底下写信呢!”
唐汇东闻言一愣,跟着又释然地笑出来:“是吗?!不过也没啥用!我跟你说啊,看事情要看全局,以前周书记就跟杨广生合不来,老压着他一头,现在周书记调去地区政协,就是明升暗降,而周书记刚走,杨广生就调过来填他的位置,这说明什么?”
官场的事儿朱安国只是一知半解,哪里会懂这些内八窍,他也只能摇摇头以示回应。
唐汇东眼神迷离起来,撇嘴一笑,“说明上级对石德县不满意了,这是让杨广生过来给咱们改革呢!你看着吧,不光是鹿场,很多以前跟着周书记吃香喝辣的人这回都得吃瓜落!”
“那~~那鹿场是肯定要破产啦?”朱安国的语气明显低沉下来。
唐汇东看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说完,唐汇东便拎着开水壶朝食堂走去,也不管一直愣在原地的朱安国。
......
一进办公室,肖正平就给两位领导倒了杯茶。
“杨书记、龚县长,天冷,你们暖暖手。”
杨广生和龚云林双双坐下,杨广生又朝肖正平压了压手,“来,肖正平,你也坐下,咱们仨好好说会儿话。”
于是肖正平拉来一把椅子,在两位领导面前坐下。
“肖正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这趟是干嘛来的吧?”杨广生问道。
听闻此言,肖正平笑着的脸马上阴沉下去,“我知道,是为鹿场破产的事儿。”
杨广生和龚云林相视一笑,随后杨广生又说道:“其实我跟老龚之间一直有联系,你的事儿老龚都有告诉我。我们一致认为鹿场必须破产,而且现在破产正合适。”
肖正平想解释,这时龚云林喝了一口茶,冲他笑道:“你先别急,听我说。杨书记说得没错,鹿场破产是必然,但这对你并不见得就是坏事。其实啊,就算唐汇东不提,我们也打算走这一步棋。肖正平啊,桐山鹿场可以说是这个年代集体企业的代表——职工思想固化、设施设备落后、管理政策缺失等等,正是一系列的问题才导致1217中毒事件的发生。”
对于这个结论,肖正平是赞成的,当初他就亲口说过,1217中毒事件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
于是他连连点头,龚云林也接着说:“之所以说现在破产正合适,是因为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我国正在建立企业破产法规法制,我们赶在立法之前完成鹿场的破产,一来可以不用束手束脚、二来也可以为以后石德县的类似案例摸索路子;第二,杨书记现在上任,我们可以给鹿场允许范围内最大的政策支持,你们可以省掉很多顾虑。”
终于轮到肖正平说话了,一得到空子,肖正平就迫不及待问道:“可是领导,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比如说股份制改革,我记得您可是支持鹿场改革的呀!”
杨广生皱了皱眉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略带不悦道:“肖正平,动动脑子!鹿场破产跟股份制改革并不冲突,甚至破产就是改革中的一环,只有涅槃才有重生,也只有破产才有重组嘛!”
肖正平听完细细一想,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直以来,他始终把自己当成鹿场的一员来考虑破产的问题,始终将鹿场的存活作为改制的前提。
而杨广生这句话则将他置身事外,把他重新拉回到旁观者的位置,这样一来,事情就清楚了许多——他不再需要考虑职工们的去留以及生产、销售这些细节上的问题,而是以独立于鹿场之外的身份来参与鹿场破产后的重组。
只不过这样一来肖正平又面临一个问题——鹿场破产后他的资产也会被一起清算,用来偿还债务,而参与重组还需要一大笔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