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事情陈宓并不知道,他并没有想到,在变法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已经让王雱给恨上了。
在得到赵顼的承诺之后,陈宓已经开始做工作了。
这是个非常繁重的工作。
如果有自己创业经验的人就一定会知道,要从无到有创建一家公司有多么难,即便是开一家小小的奶茶店,也是非常考验创业人的全面能力的。
就以开一家奶茶店为例,流程看似简单,大约就是盘个店面、装修、学习奶茶制作技术、采购各项设备、招聘等等,看似也不太难,但真正执行起来,你会发现到处都是坑,一旦哪项没有做好,便会导致失败。
先别说什么,就说第一步盘店面,位置、人流、大小、朝向、房东等等,都是需要学问和经验,一旦没有选好,后面的事情做得再完美也是没有用的。
一家小小的奶茶店尚且如此,要筹办一家国家银行,这个难度大约是开奶茶店的……一万倍吧。
难度如此之高,即便是商业经验极其丰富的陈宓,也是要伤透脑筋的,所以他从赵顼那里得到承诺之后,便开始准备起来。
可当他准备起来的时候,却是发现尚且有许多的欠缺之处。
在如何构架一个框架的时候,他是没有问题的,这是他的强项,但细节到具体的金融运作上面,虽然他对后世的金融规则了解还是比较多的,但毕竟是在大宋筹建一个银行,这要求他必须对如今的各项钱庄的规则非常熟悉,才不会脱离实际。
于是这细节上的东西只能暂时予以放弃,等找到了合适的人,再交予他进行细化。
所以经过周详的考虑之后,陈宓只列出几个急需解决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可以慢慢地解决。
陈宓详细思考了一天,到得夜色降临的时候,张载回来了,脸上带着喜气。
“老师,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陈宓笑道。
张载拿出两张文件递给陈宓,笑道:“看看。”
陈宓心中有所预料,但真的确认了,还是非常开心:“官家的效率很高啊,这么快就有信了。”
张载点点头道:“官家命我兼管司农寺,不过司农寺原有的职能被剥离了,归于三司条例司,现在司农寺只管银行一事。”
陈宓笑道:“这是正常的,条例司那边将是变法的主要机构,司农寺原有的职能,本就他们势在必得的职能。”
张载微微皱眉道:“不知道是不是为师明暗,今日介甫对为师似乎有些冷淡。”
陈宓的脸色有些凝重起来:“难道是因为我们要了银行这事?”
张载却是摇摇头:“不应该吧,相比起制置三司条例司,银行不过小事尔,为师在条例司上给了他那么大的支持,将银行给了我们,即便算是回馈我的支持,还是他占了大便宜呢,银行哪里能够和制置三司条例司相比啊,介甫该不会那么狭隘才是吧?”
陈宓道:“会不会因为咱们没有找他商讨此事,直接找了官家,导致对我们产生不满?”
张载冷笑起来:“若是这样,却是让人瞧不起了,我张载支持变法,那是因为咱们认为变法是正确的,是势在必行的,反对变法的人可以将我们与王介甫当成一伙的,但他王介甫可不能将我们当成是他的附庸。
说到底,只是志向相同,大家并肩而行便是了,他们要争取权力,我们也要争取权力,共同的目的都是为了变法,有需要争取的,自己去找陛下要便是,这是符合官场规则的,他若是要那么想,便是自取其辱了!”
闻听张载此话,陈宓心里便松了一些,他还是有些担心是因为不懂得宋朝的官场规则,导致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那还是挺让人糟心的。
不过想来也是,如果当真违反官场潜规则,张载这个在官场混迹了许多的老人也该会提醒的。
张载关心起接下来的事情:“接下来该筹办此事了,陛下对此事还是颇为关系的呢,今日吩咐我要快点将框架搭起来,还与我说,让你上点心之类的事情。”
陈宓笑道:“我已经在筹备了,困难不少,但慢慢解决便是。”
张载点点头:“与为师说说,为师还是能够帮上忙的。”
陈宓点点头:“筹建银行,名义我们已经拿到了,银行总部便放在司农寺就好了,反正那地现在也算是空了,这些都没什么问题。
至于人员问题,司农寺那边也算是有一批官员,管惯钱粮的,倒是可以挑出一些人合用的吧,但还是得有钱庄业内的人来挑具体事务的的大梁,将各项细则给整理出来。
这些倒还好,但最关键的还是资金,这银行是需要启动资金的,前期至少需要一千万贯的准备金,这笔钱朝廷是肯定依仗不上的,得靠弟子自己去筹措。”
张载皱起了眉头:“一千万贯啊……这去哪里筹啊,即便是大宋的三司里也刮不到这么多钱出来。”
陈宓笑道:“老师您放心,弟子既然敢接下来,就总是有办法的。”
对于陈宓,张载还是有信心的,点点头道:“有需要的尽管说,你我即为师徒便是一体,无须与为师客气。”
……
再次来到王宅,瞿洪庆比上次更加的兴奋,上次是忐忑不安,这一次就纯是兴奋了。
一见到王雱,他就兴奋问道:“大郎,银行之事是不是定了?”
王雱面无表情。
瞿洪庆心下一惊,难不成有了变故?
果然王雱道:“事不可为矣。”
瞿洪庆心下顿时凉了一半,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大郎,小人已经联络了好些家钱庄,只要将名义拿下,小人立即就可以将框架立起来,咱们……”
王雱突然暴怒道:“我说事情黄了,你特么的听不懂么!”
被王雱这么一吼,瞿洪庆又是恐惧又是愤怒,恐惧是源于王雱,愤怒是冲着截胡的人去的。
王雱闭上了眼睛,一会之后,睁开眼睛,看到了畏惧的瞿洪庆,心下有些不落忍,便换了语气,温声道:“此事算是了了,你先回去吧。”
瞿洪庆斗胆问道:“小人回哪里去?”
王雱挥挥手:“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瞿洪庆心下一阵悲凉,此番辛苦,已经全部付诸流水了,自己多年的信誉,恐怕也要折损大半了。
他咬咬牙问道:“大郎,小人想知道,是谁劫了咱们的道?”
王雱似笑非笑:“怎么,你一介商人还敢报复?那可是能够从我们父子手中抢走东西的人,你以为是一般人么?”
瞿洪庆低头道:“不敢,但山水有相逢,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碰上呢?”
王雱狂笑起来,似乎是笑瞿洪庆的不自量力,也有看戏的意思,轻声道:“还记得那份银行之法么?”
瞿洪庆豁然抬头,惊诧道:“大郎您说的是……陈静安?”
王雱点点头:“他的老师是知制诰、兼权司农寺,应当很快就要诏为翰林学士了,有如此靠山,你一介商人,还是莫要痴心妄想罢,赶紧回扬州去吧。”
瞿洪庆狠狠咬着后槽牙,发狠道:“大郎,若是小人将小女送与您当妾……”
王雱眼睛露出狠色,突然伸手将手边的热茶抓起,狠狠砸向瞿洪庆,瞿洪庆躲避不及,茶杯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茶杯碎裂,热茶满脸流淌,茶叶罩住脸面,额头鲜血淋漓流下,十分的狼狈不堪。
王雱指了指外面,薄唇吐出一字。
“滚!”
瞿洪庆连滚带爬狼狈而逃,逃出王宅,坐了马车,找了大夫稍微治疗了一下,便马不停蹄的南下,只是没有往扬州去,而是去了杭州。
王雱呵呵冷笑:“果然是下贱的商人!”
王雱赶走了瞿洪庆,心里却是愤愤不平,想了想,起身写了一张请柬,令人送去了。
所请之人赴约,王雱与之相见甚欢,并将其列入制置三司条例司点检文字选拔之列,并命人送去了政事堂王安石处。
王安石看到了新勾选出来的名单,不由得吃了一惊,当晚早早归家。
“雱儿,你这是要作甚?”
王安石问道。
王雱笑道:“爹爹所言何事?”
王安石指了指名单:“你怎么将程颐加入其中了?”
王雱装傻道:“程家乃官宦世家,又一家都是清流廉洁爱民之辈,程颐又是洛学开派之人,若是得程颐相助,对变法大业襄助颇多,所以儿子将其加入了,这没有什么问题吧?”
王安石皱眉看着王雱道:“这种马虎眼就别和为父打了,你明知道关学洛学已经有道统之争,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王雱笑道:“父亲却是想差了,大宋官家有异论相搅的传统,不是为了看好戏,而是为了制衡,当手下人争起来的时候,官家才能够得益。
一样的道理,父亲现在掌舵变法,以后这手下会越来越多,父亲变得学一学这权术,张载现在不服气父亲,父亲便将程颐收入手下,便是敲打他的意思,张载若还是执迷不悟,扶植洛学也不是不可以,父亲您说呢?”
王安石还是摇头:“变法刚刚起步,内部若是动乱,别说对抗守旧派,自己内部便先崩溃了,此举不可行。”
王雱还是有些不服气,但他眼睛一转道:“父亲说得对,但敲打却是必要的,现在先将程颐入名单之事透露给张载知道,他若是服软找父亲您,咱们便卖个好,不入选就是了。”
王安石想了想点头道:“无论服不服软,程颐都不能入选。”
王雱喜道:“如此足矣。”
第二天,王安石便带着名单去了政事堂与陈升之商量,还特意的点了程颐,拿出来与陈升之讨论了一番。
陈升之暗暗纳罕,朝堂上谁不知道程家与张载已经是势如水火,这王安石又不是不知道,却为何又点了程颐?
陈升之想了半晌没有想明白,但却是要做一些事情的。
陈升之等人对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是不满的,但无奈赵顼坚持,新近的知制诰张载也是大力支持,以至于很快便通过了,张载便被认为是王安石的坚定支持者,现在有这么一个离间的机会,陈升之怎么会错过。
于是陈升之便借着交接司农寺职能的事宜,找到了张载,交接完后,便似乎是无意的说起条例司的事情,并点了点程颐入选点检文字的事情,然后留下脸色变幻的张载,带着坏笑离开了。
张载晚上回去与陈宓陈定将此事说了,陈定听完义愤填膺:“这王介甫是什么意思,明知道关洛之争,却将程颐那厮列入名单之内,这还将老师您放在眼里么!”
张载听了脸色又是一黑。
陈宓却是若有所思。
张载看到陈宓的神色,便问道:“静安,你怎么看?”
陈宓沉吟了一下道:“关洛之争,王介甫不可能不知道,他却将其列入,这事情肯定是瞒不了人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回得罪咱们,但他还是做了。
别说什么举贤不避亲类似的废话,一个团体里,若是将仇人放在一起,能够做好事情才怪呢。
这里面有三种情况,一是王安石觉得程颐才能难得,然后他有比较迟钝,认为这不会得罪咱们,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另一种是,王安石根本就不在乎咱们的看法,认为咱们不是一路人,于是吸纳洛学,以增强实力;
三是王安石全都明白,也没想跟咱们决裂,但却是要借助程颐一事敲打咱们,要咱们服软……”
陈定怒道:“此等小人,又如何能够成事!”
张载一直都是对陈宓的话重视有加的,对陈定的话则是要多想想——方便教育他。
但陈定这话却是引起了张载的认可,张载也是有些恼火:“的确是小人行径!”
陈宓仔细想想历史上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却是心中早有估计。
话说王安石此人,志向甚至能力都算是可以的,但做事太急,做人太绝,实际上,以他的一开始的牌面来说是很不错的,朝廷许多的大臣对他都是挺抱有期待的,可后面却将许多原本可以合作的人给推到对立面那里去,这种为人也是十分令人叹为观止的。
陈宓忍不住苦笑,原本是想着双方若即若离,共同做一件事情便是,然后趁机发展实力,以便将来收拾残局,现在王安石却是非此即彼,强行逼着人站队不说,还要他们俯首帖耳才算是罢休。
张载转头问陈宓道:“静安,你觉得咱们该如何处置此事?”
陈宓仔细地想了想道:“却是不宜闹翻,青苗贷对银行的发展十分的重要,不仅是放贷,还可以借助青苗贷到各个州县扎根,青苗贷之事做好,银行也就算是开枝散叶了,老师,我有一个想法,您看看行不行。”
张载点头示意陈宓说说。
陈宓道:“此事因弟子而起,便由弟子去道歉,咱们暂时低一下头,至于程颐,让王介甫给去了,此事便算是了了,以后便与他们多沟通多配合,虽然有些委屈的,但于咱们是有益的,老师您看如何?”
张载笑骂道:“说这些……为师怎么就低不得头,此事还是为师出面吧,低低头,将事情抹了,以后低眉顺眼就是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陈宓点点头,心下却是有些忧虑,他总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第二日,张载值日,王安石与赵顼商议立法之事,知制诰随侍在侧,方便理解立法深意,免了之后问询的麻烦。
谈完歇息时候,张载找了王安石。
“安石公,前番老夫那弟子对银行之事颇感兴趣,想要多学些东西,便软磨硬泡央了老夫去陛下那里求了一嘴,本没想陛下会答应,却是抢了安石公的差事,此事没有与安石公事先通气,却是老夫做差了。
我那弟子听闻此事之后,心中颇为后悔,但年轻人脸皮薄,却是不好意思上门请罪,便由我这老朽来了,还请安石公莫要怪罪,原谅年轻人则个,以后有类似事情,一定会与安石公多通气。”
这话的姿势算是挺低了,王安石听了心里也是舒服,而且还隐晦得说了以后会以他马首是瞻,这倒算是达到了敲打的目的了,不由得赞叹还是自己的儿子懂人心。
王安石赶紧道:“张公言重了,年轻人做错事,上帝也会原谅的,静安虽然闻名遐迩,但年纪还是小,做错点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张公说得对,以后咱们要相互通气,也避免出现误会,现在朝堂之中,多是尸位素餐之辈,真有革新之心的,就只有咱们了,咱们可不能生疏了。
张公请放心,你与静安好好说说,某没有怪罪的意思,也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还请放心。”
张载笑着点头,王安石说的是既往不咎,程颐入条例司的事情也作罢。
嗯,事情了了。
两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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