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观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站了一名女子。
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高有一米七左右,一头秀发盘了一个精致的发髻,穿着一套修身的女士西装,里面配的是雪白的蝴蝶领雪纺衬衫,外面披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打扮的非常洋气,也非常优雅。
至于女子的容貌,并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大美女,和张丫蛋,又或者是那个督军之女徐楚湘比起来,没有那么美得惊心动魄,但是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知性中又带点干练的感觉。
总之,这是一个第一眼看去,虽然没有惊艳,但却又让人觉得很是赏心悦目的女子
所以束观再看了一眼之后,又看了一眼。
“方厂长,招工的事情怎么了,我同学刚在申城帮我我们联系了几个大单子,我们丽兴刚刚建厂,能不能在南方那些城市打响名声,就看这几笔单子了,可千万不要延误了交货日期。”
“荣董事,你知道我们厂对工人的要求很高,所以要招的足够的人手,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两人说话之间,那女子似乎注意到了束观正在看着他,所以也扫了束观一眼。
“他是谁?”
然后女子这么稳了方厂长一句。
方厂长连忙将束观的来意说了一下,那女子的眼睛顿时微微一亮。
”你说你们有一百多人?”
女子兴奋地问束观道。
束观点了点头。
“荣董事,他介绍的那些女工,都不识字。”
这时候方厂长又说了一句道:
“所以就算招进来,关是培训她们操作机器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对保证我们的交货日期,并没有什么帮助。”
那女子皱眉沉吟了一下,接着断然挥了挥手道:
“不,先把她们招进来,我们可以把现在厂里识字的工人暂时全部调到生产线上去,让这些新来的人顶替其他岗位。”
“另外,方厂长,我觉得我们以前关于招工的条件考虑地有些不周,一开始就把条件定地这么高,恐怕很难找满人,毕竟这里不是申城,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女性还是要少很多。”
“所以我准备改变一下,到时候专门在厂里办个夜校,自己培养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产业工人。”
居然还准备办夜校?
束观眼睛顿时一亮,这一刻,他都想着事不是让桃源村的女人们直接住厂里了。
“方厂长,你跟他再商讨一下细节,最好螚保证来的女工都是三十周岁以下的,这样学东西学起来也快,没问题的话,就把合同签了,这两天就来上班。”
“好的,荣董事。”
那女子交待了方厂长几句,接着就准备转身离开。
“谢谢。”
束观连忙很诚恳地对这女子道了声谢。
说真的,如果桃源村的女人们能来这个工厂上班的话,那确实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
那女子很有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接着朝办公室外走去,只是当她那修长而优雅背影,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转身,又看了束观一眼。
这一眼,看得分外仔细。
……
宽大的桃木桌上,两份打印好的合同被放在了束观的面前。
“束先生,你仔细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就把合同签了吧。”
对面的方厂长,笑着对束观说道。
既然那位荣董事已经同意,方厂长的办事效率也很快,十几分钟之后就准备好了合同,放到了束观的面前。
束观拿起合同,先快速地扫视了一眼。
这种事情他并不陌生,前世的时候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只是当他看到待遇条款的时候,却是勐然一怔。
“一个月五个银元?”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方厂长。
“我们丽兴纺纱厂,采用的是机械化生产,每名工人的产出效率,和那些老式的工厂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工资自然可以高不少。”
方厂长颇为自豪地解释了一句。
束观自然明白方厂长的意思,他刚才只是被这个工资数额吓了一跳而已。
没有五个银元,已经足以让荆城的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过上很好的生活了。
然后束观又看了一下其他的待遇条款,每个月有四天的休息,怀孕期间上班有补贴,年幼的子女可以在厂内免费托管……这些待遇保障,几乎不比他穿越来的那个时代的上班族的待遇差了。
不过最后合同上也有一项规定,就是一旦成为丽兴纺纱长的工人,三年之内没有特殊情况不得随意辞职。
对于这项条款,束观也很理解,人家花了大量的时间财力培养一个熟练工人,自然不希望培养好了人却走了。
想了想,束观觉得如果是这家工厂的话,干个三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然后他拿起笔。
束观不用再犹豫,他也相信不可能有比这家工厂更好的选择。
而在合同的其中一个签名栏上,已经盖好了一个名字的印章。
那个名字是:荣苗。
这就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名字吗?
束观如此想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不久之后,束观迈着轻松的脚步,走出了丽兴纺织厂的大门。
他此时的心情非常愉快,那是一种因为眼见可以让桃源村的村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越来越美好而产生的愉悦。
虽然这次合同上,对方是肯招收三十周岁以下的女性,所以到时候能来上班的只有八十几个人,但是没有关系,剩下的其他人他再想办法好了8家工厂看了。
只不过那家工厂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而且现在村里年纪稍微大些的女子工作还没有着落,所以束观还是准备顺路去看看。
这是一家面粉厂,名字叫做久盛,接待束观的,是一名满脸横肉,脸上长着一个大黑痣的中年人,穿着黑绸衣,袖子高高挽起。
当见到这个中年人的时候,束观第一时间就觉得有些怪怪的。
刚才那个家丽兴纺织厂的方厂长,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而大昌纺织厂的周厂长,还有光明火柴厂的刘管事,虽然人看去粗鄙市侩了一些,但总也是正经人,以前应该也是老老实实干活才升起来的。
但是这久盛面粉厂的这个管事,身上却带着满满的江湖气息,一脸凶戾,哪有半点正常的工厂管理人员的样子。
更奇怪的事,这个管事在听说了束观介绍的人,都拥有荆城本地户籍的时候,这管事顿时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表示他们工厂不再需要工人了。
可是明明昨天束观在广告上看到的,是他们久盛面粉厂需要急招大量的工人。
总不可能一天时间就招满人了吧!
束观心中的怪异感更强烈了一些。
从久盛面粉厂的大门出来之后,束观皱眉在门口停留了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看着这个久盛面粉厂的围墙。
围墙很高,比他今天去过的那三个工厂的围墙都要高很多,围墙的上面,布满了尖锐的铁丝网。
然后束观拿出了一张隐身符,再度返回了这个面粉厂内。
这不会就是那种工厂吧……
束观决定进去看看。
……
二十分钟之后,束观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久盛面粉厂的围墙之外,他站在一条僻静小巷的巷口,面色有些微微发白,身躯微微颤抖,木然地站在那里。
“卖香烟喽,卖香烟喽……”
“老刀牌香烟,大前门香烟,哈德门香烟,仙女牌香烟,三六牌香烟……”
一个卖香烟的小贩从束观的面前走过,小贩脖子上挂着烟箱,上面放满了各种香烟。
“给我来一包烟。”
束观抬手叫住了小贩,声音有些沙哑。
他今天没有带老瘸子的那根烟杆。
“好的,先生你要什么牌子的。”
束观往烟箱中扫了一眼。
“三六牌的吧,再给我一包火柴。”
他记得自己抽过这种烟,劲很大,他现在就需要劲大的。
“好的,先生,一共五角一分。”
烟贩拿起一包烟盒上印着三个“6”的香烟和一盒火柴递了过来,束观也拿出六个角币递了过去。
下一刻,烟贩发出了一声呼叫。
“先生,你的手上怎么有血!是受伤了吗?”
束观低头看了自己手掌一眼,这才发现手掌之上,鲜血淋漓。
“是啊,刚才不小心划伤了。”
束观朝那卖烟的小贩强笑了一下,拿过香烟,没等烟贩找回零钱,直接转身,在小贩略带怀疑而又惊恐的眼神中,朝江边走去。
束观走到江边的堤岸上,找了一张长凳坐了下来,在长凳上擦了擦手中的血迹,然后沉默地撕开了烟盒,抽出一根香烟,然后再从那个印着“光明牌”的火柴盒中拿出一根火柴,划亮,点上了香烟。
然后,束观盯着江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夕阳西下,将江对岸的那片漂亮的白色洋房镀上了一层澹澹的金辉。
那里,是西大陆各强国在江口的使馆区。
江水涛涛,滚滚东流。
束观此刻的心潮,亦如波涛那般汹涌起伏。
他抽完了一根烟,然后又点上了一根烟,一根接着一根,扔在脚旁的烟头上,犹自沾染着他手中的血迹。
身后的不远处,某个工厂内传来了许多嘈杂的声音,隐隐约约间似乎有很多人在惊恐地尖叫,不久之后,又有刺耳地警笛声响起。
束观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他很清楚那些声音因何而起。
束观只是沉默地看着江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将整包烟抽完,留下了满地的烟头,然后他起身朝码头走去。
束观来到码头,买了一张船票,上了渡轮,过江,走过桃源村,上了龟山,拐进小道,进了山门,走过凉亭,走过湖泊,走上崖顶,走进李至霞的居所,走到李至霞的面前,跪了下来,垂首颤声说道:
“师傅,我今天杀了一个人。”
“一个凡人!”
是的,束观刚才杀了一个人,就是久盛面粉厂那个接待他的,脸上长了一颗黑痣的管事。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但是当时却忍不住直接杀了那个人。
……
两个小时之前,束观第二次走进了久盛面粉厂。
他想看看那个工厂,是不是他猜想的那种工厂。
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只是里面的景象,却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个厂区里面,在高高的布满铁丝网的围墙之内发生的一切,根本不像是人间,而是地狱。
束观本来以为大昌纺织厂内的那些女工们,处境已经够悲惨了,但是在走进久盛面粉厂之后,他才发现至少大昌纺织厂得工人,至少还活的像一个人。
而在久盛面粉厂内,工人们活的则是像猪猡。
束观看到了很多女工,也看到了很多只有十来岁的童工,一个个蓬头赤脚,面黄骨瘦,眼睛凹陷,几个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皮肤疾病,或者生疮,或是烂脚,眼神中没有任何生气,仿佛已具具行尸走肉。
她们煮得地方,时一个哥不足十平方眯的狭小房间,却要住这十几二十人,每个铺位铺着一些稻草,稻草上盖一床草席,至于吃的食物都是发霉的糙米、烂菜叶。
车间内面尘飞扬,蒸气如雾,空气污浊,一个个手臂瘦的像麻杆的女人和小孩,在里面辛苦的工作着,车间外站着一些膀大腰圆的监工,手中握着皮鞭,盯着车间中干活的女人和小孩,如果谁的动作稍慢了一些,就会被拖出去一顿鞭子,抽完之后再赶回车间干活。
束观行走在厂区之内,看着以幕幕惨不忍睹的景象,心中仿佛有一块巨石压着,压地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做些什么。
但又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仙归仙,凡归凡。
他是天庭之卫,他要管的不是这些事情。
束观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事情,可能每天都在许多地方发生着,自己只是偶然遇到了其中的一件。
束观一次一次地压下心中的冲动,告诉自己不能去杀这些凡人,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
然后,他就遇见了刚才接待过她的那个满脸横肉,脸上长着黑痣的中年管事。
当时那个中年管事,正让两名手下,将一名衣裳褴褛的小姑娘,拉进他的办公室。
那个小姑娘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中年管事将她压在了桌子上,扒下了小姑娘破烂的裤子。
小姑娘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只是呆呆地睁大着眼睛,眼神是那般的麻木。
而就是那麻木的眼神,刺痛了束观的心。
于是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束观,走了过去,一巴掌拍碎了那中年管事的脑袋。
有些事,是忍不了的。
至少束观做不到。
……
李至霞沉默地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弟子,很久之后,他问了一句。
“那个凡人,和其他的修行者有牵扯吗?”
“没有。”
“你杀他的时候,那里有发生异事吗?”
“没有,只有一些惨事,凡人间的惨事。”
于是李至霞又沉默了许久,他那一对又直又黑的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然后眉毛中间的空隙消失了,于是李至霞的额头上,多了一道直直的横。
李至霞的一生,就像他的眉毛一样,活得很直。
也很固执而又严谨。
对于善已观守护的天规,有着绝不容许他人亵渎的坚持和坚守。
但是现在,他的弟子,却亲身犯了天规。
沉默许久之后,李至霞深深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到束观的身前,在束观的头顶上方,缓缓举起了右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