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奥,会面所——
飘散清香的榻榻米、一尘不染的环境、精致的装饰物、若隐若现的脂粉味……一切都是老样子。
青登以前没少造访会面所。
和宫或其身边的女官们有什么差事要交给青登时,都会在这间会面所召见青登。
天璋院偶尔也会在会面所与青登见面。
久违地回到这熟悉的房间,倒让他生起几分怀念感。
此时此刻,青登端坐在会面所的正中央,面无表情地弯腰行礼。
少顷,他听见前方飘来浑厚的中年女声:
“橘大将,请平身。”
是御上臈的声音。
自打获得“左近卫权大将”的官位,青登继“橘安艺”后又获得“橘大将”的尊称。
青登缓缓抬头,平视前方。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五彩斑斓的色彩。
只见有不少女性端坐在其前方及左右两侧。
粗略数来,约莫有二十来号人,年龄不一,小则十来岁,大则四、五十岁。
就在青登的正前方,即会面所的主座处,有一年轻女孩身披精美的小袿、上裳和唐衣,两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双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青登,四目对视。
她便是和宫。
单论样貌的话,和宫的长相并不算特别出众。
既不算美丽,也不算难看,也就普普通通的程度。
不过,因为久居宫中,鲜少晒到太阳,外加上从未参加体力劳动,所以其肌肤很白皙、细嫩。
至于在场的其他女子,她们全都是和宫的贴身女官,即让青登深恶痛绝的臭三八们。
在和宫下嫁关东时,这些臭三八全都陪着她一起来到江户。
本来,按照幕府惯例,自外地远嫁而来的御台所不应带来这么多仆人。
等到了大奥,自然会为御台所配齐老练的侍从。
当年天璋院入主大奥时,就只从萨摩带来寥寥几人而已。
然而,碍于和宫的强烈要求,幕府只能破例一次,允许和宫将她在御所居住时的全套服侍班子都带了过来。
这些臭三八跟和宫一样,都拥有“保留以往的生活习惯”的特权。
因此她们既穿着朝廷的服饰,又梳着公家风格的发型。
公家推崇既黑又直的长发,所以朝廷的女性都会把头发往后梳,束成长长的低马尾,不会像武家女子那样挽成岛田髻、丸髻等精致的发式。
看着这些曾经给他带来不小麻烦的臭三八,青登感到胃部一阵发抽,各种各样的糟糕回忆涌上脑海。
不过,有一说一,公家风格的服饰确实好看,光是那繁复的花纹、华丽的色彩就让人眼花缭乱。
这些漂亮的衣裳,极大地缓和了他心中的不适感。
青登稍稍整理情绪,随后扬起视线,笔直注视和宫,一板一眼地正色道:
“殿下,久疏问候,伏念贵体安康。”
面对和宫,青登自然不能像面对德川家茂、天璋院时那般随便。于是他久违地讲起拗口的庄敬言辞。
和宫轻轻颔首,以示收到青登的问候,接着侧过脑袋,看了身旁的御上臈一眼。
御上臈心领神会地歪过身子,用耳畔去贴和宫的唇瓣。
和宫悄声对她说了些什么。
御上臈仔细倾听,待对方语毕后,她朗声对青登说:
“橘大将,殿下说:您近年来的活跃,妾身屡有耳闻,辛苦您了。”
青登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不敢当。”
他话音刚落,和宫便又看了御上臈一眼,后者再度凑过身去。
青登见状,暗抽嘴角。
他之所以不愿见和宫,另一大原因便在这儿——交流起来实在忒麻烦了!这种“传话游戏”太过折磨!
在稍等片刻后,御上臈重新开口:
“殿下问您:陛下最近如何?”
其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指当今天皇。
——我怎么可能知道!
青登对朝廷没有好感。
若无必要,他绝不会踏入御所半步。
虽然朝廷近年来有不少动作,给人以一种“朝廷崛起”的感觉,但仔细探究的话,便能发现其地位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朝廷麾下依然没有一兵一卒,天皇依然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青登从未关心过“吉祥物”的死活,又怎会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和宫乃当今天皇的亲妹妹,她大概是关心兄长才置此一问。
本着“照顾人家的兄妹情”的朴素想法,他开始绞尽脑汁,努力回忆自己最近听说过的跟天皇有关的传闻。
什么“饭量很好”啦、什么“精气神不错”啦,总之捡些悦耳中听的话就对了。
和宫安静听完后,莞尔一笑,原本紧绷着的面部线条随之放松些许。
随后,她将“传话游戏”接了下去。
“橘大将,殿下问您:京都最近的天气如何?”
刚刚还在过问天皇的近况,这会儿却开始问起京都的天气了。
问题之跳跃,使青登不禁一怔。
当然,惊讶归惊讶,他很快就缓过神来,如实地回答道:
“回殿下,自入秋后,京都的天气变得格外凉爽,正是适合出游的好时节。”
“橘大将,殿下问您:今年的镇花祭可有如期举办?今年盛放的花朵多吗?漂亮吗?”
镇花祭——京都三大祭之一,在百花盛开的春季举行,算得上是京都最盛大的节日之一。
相传,平日本平安时代,瘟神受春精灵唆使,在京都城内四处游荡,所到之处疫病横行。
人们便在街头巷尾围着花伞歌舞,将瘟神引到花伞下,再将花伞送入紫野神社,镇压瘟神,这便是镇花祭的由来。
如今,每到镇花祭,在紫野神社的大殿前,当地的敬拜者会扮成红毛鬼与黑毛鬼,向神明进献舞蹈,随后会有另外两支参拜队伍加入其中,分别是来自京都上野与村上地区的镇花队伍,他们一路游行至此,向神明进献舞蹈。
巧了,青登正好有参加今年的镇花祭——跟刚娶过门的妻子们一起。
那一天,他与妻子们首次集体外出游玩,留下不少美好的回忆。
“回殿下,在下恰好有幸携内子参加今年的镇花祭。今年的天气很好,五风十雨,所以花朵都开得格外茂盛、娇艳。”
和宫闻言,顿时来了精神,急不可耐朝御上臈凑过嘴唇。
“橘大将,殿下说:请详细讲述您参加镇花祭时的具体经历。”
青登挑了下眉,旋即若有所思地看着和宫,脸上浮现出了然之色——他已大致猜到和宫突然召见他的目的是什么了。
他清了清嗓子,随后简明扼要地展开描述。
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刻萦绕在鼻前的花香、画卷般的美丽光景……凭着优秀的口才,青登以言语再现了镇花祭。
和宫听得很认真。
因为太过认真,所以她下意识地前倾身体,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青登,仿佛生怕听漏任何一个字。
就在她那光滑如瓷器的脸颊上,隐约可见淡淡的怀念之色。
她身旁的那些女官们,亦都是大差不差的模样,全神贯注地聆听青登的讲述,或是一脸怀念,或是满面伤感。
青登见状,确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想——果不其然,和宫是思乡了。
和宫当年之所以强烈反对下嫁关东,其中的另一大原因便是舍不得家,舍不得故乡。
一旦嫁入江户,那她余生将很难再有机会回到京都……不夸张的说,她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京都了……
身处遥远的异地他乡,困于森严的城堡之中,看着跟故乡大相径庭的风景,难免会心生思乡之情。
在这个信息交流不发达的时代,也只能依靠口耳相传来探听故乡的消息。
因此,她才会突然召见刚从京都回来的青登,让他来多跟她们讲讲京都的近况,缓解乡愁。
青登前脚刚说完,后脚和宫就抛出新的问题:
“橘大将,殿下问您:那今年的祇园祭呢?今年的祇园祭可有如期举办?”
“回殿下……”
……
……
这场一问一答的“传话游戏”,持续了许久。
在发现和宫只是因为思乡才召见他后,青登变得更加投入、更加认真。
不论和宫问什么,他都会尽量解答。
他只是讨厌和宫身边的那些臭三八,对和宫本人并无恶感。
倒不如说……他还蛮同情和宫的。
被迫背井离乡,嫁给并不想嫁的人,沦为政治的牺牲品……跟当年的天璋院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表情复杂的少女——怀念、伤感、落寞,三种情感漂亮地混合在一起——青登忍不住心想:在嫁入江户后,天璋院是否也会怀念故乡?
和宫至少还有一个正常的、能够互相交流的丈夫,还能通过青登了解故乡的近况。
当年的天璋院有什么呢? 先不论是否有人向她介绍故乡萨摩的近况,光是那个病入膏肓、根本无法正常交流的丈夫,就足以让她身心俱疲。
说到底,她跟前将军德川家定究竟见过几回面,都是一个问题。
天璋院嫁入江户时,德川家定的身心状况已濒临崩溃,被害妄想症无比严重。
他时常觉得有人要来害其性命,不仅不愿吃后厨做的食物,而且还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乳母之外,谁都不见。
一想到这,青登心中就会油然升起戚戚焉的感伤情绪。
出于这份同情,他很乐于帮助和宫。
再者说,和宫是德川家茂的正妻——即使只凭这层关系,青登也不会亏待和宫。
反正只是举手之劳,费费嘴皮子而已,就尽己所能地帮帮人家吧。
在又抛出好几个问题后,和宫终于不再发话。
只见她沉默片刻,随后侧过脑袋,对御上臈说了些什么。
御上臈的面部表情顿时发生微妙的变化。
不过,她并没有多言,只默默地朗声道:
“橘大将,请您留下。其他人都随我退下!”
说罢,御上臈率先起身,双手交叠在身前,以脚黏榻榻米的优雅步法一寸寸向房外退去。
青登以及在场的其余女官,纷纷愣住。
从女官们的表情来看,不难瞧出,对于和宫的这项命令,她们非常不解。
不过,她们就跟御上臈一样,即使心怀疑问也不会当面质疑主子的命令。
伴随着“唰唰唰”的脚掌擦过榻榻米的声音,女官们鱼贯而出。
须臾,偌大的会面所只剩下青登与和宫二人。
青登左右瞧了瞧,看着空旷许多、再无臭三八们的身影的房间,他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虽不明白和宫为何驱散她们,但这并不妨碍青登因臭三八们的离开而长舒一口气。
“……橘大将,辛苦您了。”
陌生的女声……约莫半秒钟后,青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和宫的声音!
说来滑稽,明明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面,也有了好几年的交情了,但是直到今日,青登才第一次亲耳听见和宫的声音。
和宫的声音很轻柔,给人以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这倒很符合她的外表形象。
她那纤细瘦小的身躯,当真是弱不禁风。
“殿下,不敢当。”
青登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橘大将,大树公他……还好吗?”
大树公,即德川家茂。
青登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朝和宫投去困惑的目光。
——你不是人家的老婆吗?这种问题还用得着问我吗?
和宫看出了青登的不解,无奈一笑:
“大树公他最近忙于政务,每日焚膏继晷、宵衣旰食,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所以……不免有些担心。”
话音刚落,和宫便轻咬朱唇,抬起右手,以宽大的袖子挡住自己的大半张脸蛋,只露出一对半眯着的、充满害羞之情的眼睛。
青登见状,不禁哑然失笑——他算是明白对方为何要事先屏退旁人了。
德川家茂与和宫的感情相当融洽——此事可谓是众所周知。
他们成婚至今,从未有过争吵。
有意思的是,此前总是哭哭啼啼、为自己的“牺牲”而悲恸不已的和宫,在嫁入江户后忽然安静许多,不再吵嚷。
青登曾听说……真的只是听说而已!当和宫初次见到德川家茂时,对方的俊秀面容与彬彬有礼的雅量风范,直接使少女眼冒星星,瞬间扭转了“征夷大将军是强兽人”的偏见。
青登鲜少过问德川家茂的家事。
现在看来,这对小夫妻的感情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友爱。
“回殿下,将军大人的身体很好,气色很足,浑身散发着强烈的活力。”
“这样啊……那就好。”
出于以袖遮面的缘故,青登看不见和宫的表情变化,但他隐约听见对方长舒了一口气。
“橘大将,据妾身所知,您接下来将统率二十万大军对长州藩展开大规模的攻伐。”
“妾身不懂兵法,实在无法为您提供帮助,只能预祝您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请您务必讨灭不臣,使天下重归太平。”
“这样一来,大树公他、他……他就不必再这么操劳了,可以多跟我见面了……”
和宫越是往下说,音量越是弱。
话至最后,几近蚊子哼哼。
只见她的未被袖子遮住的部位——额头、耳尖——统统染上显眼的红霞。
青登暗抽嘴角,表情变得相当复杂——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吃狗粮……
平日里只有他喂别人狗粮的份儿,想不到今天被喂了个饱。
和宫的话音仍在继续:
“啊,还有,事后请帮妾身叮嘱大树公,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青登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地反问道:
“殿下,这种话,应该由您来对将军大人说才对吧?”
和宫闻言,立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可、可是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青登无奈一笑:
“殿下,请您放心,就由在下来助您一臂之力吧!”
……
……
江户城,休息之间,上段——
母子二人热情交谈,浑然不觉时间飞速逝去。
冷不丁的,房门外传来小姓的通报声——
“主公!橘大将求见!”
霎时,德川家茂两眼一亮,口中呢喃:
“总算来了……”
根本不知道青登会来的天璋院微微一怔。
“咦?盛晴来了?”
“母亲大人,我有一项请求,请您务必答应。”
德川家茂神情肃穆地看着天璋院,一字一顿地正色道。
未等对方予以回应,他就自顾自地往下说道:
“接下来,不论发生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都请您待在这儿,千万不要离开,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欸?为什么?”
她说着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朝房外看去——青登的足音自这处方向遥遥传来。
“母亲大人,我之后再跟您解释。总之,拜托您了!”
无比郑重地这般说道后,德川家茂便起身离房,准备迎接青登,留下天璋院一人满面懵逼地呆坐在原地。
……
……
在告别和宫后,青登依照德川家茂的吩咐,马不停蹄地直奔休息之间。
休息之间分为上段(将军睡觉的地方)与下段(将军工作的地方),两座房间是相邻的。
德川家茂前脚刚离开上段,后脚便在下段接见了青登。
此时此刻,青登端坐在德川家茂的正前方,二人面面相对——他浑然不知天璋院就在隔壁的上段。
“橘君,辛苦你了,和宫她一定问了你很多问题吧?在跟你聊完天后,她可有稍微振奋些许?”
青登笑了笑:
“我尽己所能地以言语再现京都。至于和宫殿下是否尽兴……不如由殿下您去亲自向她确认吧?”
德川家茂听罢,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确有此意,可我最近实在抽不开身了啊……”
青登回以似笑非笑的眼神。
随后,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改口道:
“殿下,老实讲,我今天一直在说话,先是向您讲述‘长州征伐’的具体作战计划,后又向和宫殿下介绍京都的近况,说得舌头都有些累了,所以我也就不绕圈子了——你先前所说的‘重要事情’,究竟是什么?”
此言一出,德川家茂顿时抖擞精神,嘴角微翘: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他停了一停,经过短暂的蓄力后——
“橘君,你愿意做我的父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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