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走在石径之上,晚风擦脸而过,唤醒零星清明神思。

    她隐约觉得自己的脚步略快了些,像是被人拉着走的,正恍惚着回过神,就见路边有根刺棘枝条受了风,像挂了刺的长鞭似的,兜头兜脸向她劈来。

    她一时躲闪不及,旁侧却有人迅速伸出手,精准万分地截住了刺棘。

    黎梨有些惊讶,本以为对方会将这枝条拂到一旁,下一刻却见他感觉不到痛似的,用力握住它,狠狠扯断就甩到了身后去。

    这下黎梨的酒意又浅了两分,忍不住悄悄哝哝:这人戾气好重……

    她偷摸张望了两眼,这动作不知怎的就招惹到了身边的人,蓦地被他拉住,兴师问罪似的:

    “看什么?你在找谁?”

    “……没找谁。”

    黎梨莫名其妙:“只是想看看你的手有没有被扎伤……”

    云谏稍怔,这才察觉到方才握着刺棘的手微微痛麻。

    “我没事。”

    黎梨眼见着他面色稍霁几分,才觉奇怪,又听他严肃问道:“倒是你,今夜喝了多少,怎么醉得如此厉害?”

    黎梨依稀想起些湖边亭子的事情,含糊着回道:“没喝多少,只是头晕了些,并没有醉……”

    云谏不信:“不老实。”

    “你可知道,方才你醉得不清醒,竟敢叫陌生男子解衣裳。”

    黎梨:“我没有。”

    云谏:“你看,你都断片了。”

    “我的意思是……”

    黎梨老实道:“叫他解衣裳的时候,我没有醉,那时我十分清醒。”

    云谏:……怎么办,更生气了。

    此处景园西北角临近绿谷,山间徐风穿行,已经隐有近秋的凉意,黎梨看见不远处便是自己的院子,便晃了晃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的腕子。

    “我到了,你回去吧。”

    云谏没有动,静立着看她,从她迷茫渐起的双眼中看到过分迟钝的懵懂,只觉她这样的无知无觉对他而言十分残忍。

    “不可以。”

    许久后他憋出这一句。

    黎梨越发迷茫:“什么?”

    云谏拉着她,努力放缓了声:“你我相识七年,你尚且读不懂我的心思,那人与你初次见面,又来历不明,你怎敢如此草率与他相近?”

    “可我并不打算与他……”黎梨下意识辩解,话到一半又觉不好启齿,只得作罢,“算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云谏固执地握着她,示意她说完,她不愿意,索性就想掰开他,几番较劲下却被捉得更紧。

    云谏眉心渐蹙:“你不会真信了萧玳的混账话,想要寻个新鲜刺激吧?”

    “不然呢?还有别的办法?”黎梨挣扎不开,忿忿拍了下他铁钳似的手。

    云谏当真害怕她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立时想起了神棍兄长的丹药。

    他腾出一手摸索自己的蹀躞:“你等等,我给你……”

    “给我什么?”

    黎梨低头看到他拉扯自己的腰带,一不小心就想了岔。

    她的面色与语气都变得古怪起来:“你要给我一个新鲜刺激?”

    云谏刚摸到瓶子,还未来得及递给她,就感受到了上下逡巡的审视目光。

    小郡主拧着眉,直来直去,毫不掩饰话语里的嫌弃:

    “你不行吧?”

    云谏一顿,凉飕飕地抬眼望她。

    黎梨认真分析道:“你我二人知根知底,本就缺了新鲜,已经成不了事了,再加上……”

    她瞟了他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小声嘀咕:“你这人古板又小心,哪里会有什么刺激……”

    云谏面无表情,将手中瓷瓶推回锦囊里。

    黎梨浑然无觉,自顾自下了结论:“所以,也不能怪我想要换一个,再挑个合眼缘的……”

    话音未完,她听见云谏冷笑了下,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危险意味。

    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她意识到不对,果然抬头就见他双眸隐在长睫阴影下,是往日从未见过的幽暗漆深。

    太过陌生,黎梨忍不住后退一步:“怎么了……”

    “换一个?”

    云谏原先听着只觉啼笑皆非,听到这一句却有些按不下情绪了。

    他显然没打算让她走,抬步来到她身前,任由高挑的身影将她从头笼罩住。

    “你要换谁,换那位沈探花?”

    身前人气息冷沉,黎梨十分不习惯,下意识就想往后避开。

    云谏却容不得她躲闪,紧跟着迫近,几乎不给她的鞋子前方留出空白。

    “你就见了他一面,就那么一面,你就要换了我?”

    腕间的手逐渐握得黎梨生疼,她使了劲甩开他,一不留神却绊了脚花圃,力道没收住就向旁栽去。

    云谏快手扣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捞回自己怀中,黎梨揪着他的衣襟勉强踩稳,竟觉出几分茫然无措来。

    云谏看见她兀自委屈,心底的气力便丝丝缕缕往外散掉。

    她委屈什么?

    跟在一人身后七年的人又不是她,被喜欢的人讨厌的又不是她,他半句重话都没说,也舍不得让她受伤,不过问了一句她的心意,她倒是先委屈上了。

    云谏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捏起她的下颌,好看清些她的神情。

    他微垂着眼睑,低声时显得怏怏不乐:“那日在揽星楼,你不是说我好看吗?为什么见他一面就说合眼缘了,他比我好看?”

    听他提起揽星楼,黎梨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又紧了些。

    分明是近秋的凉爽夜晚,她贴在他怀里却觉得处处都滚烫灼热,尤其是揽在后腰的手,几乎要把她烫化。

    他低头追问,似乎一定要有个答案,黎梨局促地错开二人的呼吸,有些磕绊地回答:“没有合眼缘……”

    “我没太留意,只是大概瞧了他两眼,没觉得他比你好看……”

    没太留意。没觉得。

    云谏仔细品着她这一句,冷冽逼人的气息逐渐和缓了下来,黎梨艰难地侧过身,想趁机从他怀里溜走。

    然而腰间还未脱锢,垂在肩头的发辫又传来细微力道。

    少年拿惯了剑的手修长有力,此时指尖缓缓缠上她柔顺的发辫,在月光下温情缱绻。

    他轻松地笑了声,显然是被她一句话哄得熨贴。

    于是,有了心情与她清算前两句的账。

    “你自幼娇矜挑剔,哪那么容易让你挑着一个合眼缘的?”

    “再说了,就算挑着了又如何,旁人能有我熟知你的心意吗?若你真想要个新鲜刺激……”

    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黎梨才说了知根知底的话,却仍难以抑制地觉得紧张。

    耳边温热的呼吸带来微微酥麻,他轻声说道:“你该知道,只要能讨你欢心,我没什么不能做的。”

    黎梨不禁咽了口水:“你……”

    却不料云谏手指一转直接扯开了她的发带,黎梨眼见着一侧发辫倾泻散开,满目飞扬青丝,还未回过神,就被他牵着发带捆住了双手。

    突如其来的束缚感强得难以忽视,黎梨慌了神,下一刻又骤然腾了空,竟是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云二你在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黎梨又是气又是急,在他怀里像条跳上了岸的鱼,扑腾个不停。

    云谏抱得更紧,将她的挣扎压住,理也不理,直接抱着她踢开门入了院。

    今夜酬谢宴,黎梨只带了紫瑶去,院中剩下的侍女与小黄门百无聊赖,正倚着廊柱打盹闲话,猝不及防被这破门动静吓得跳起。

    青琼看见来人,下意识想去拦,再一眼就看到他臂弯里的人。

    “郡……郡主?”她吓得结舌,忙跑上前。

    云谏身形却更快,两步越过了他们,下一眼就穿廊入了圆门,只厉声丢下一句:“站着做什么,她醉得不轻,还不快去准备醒酒的茶水汤药!”

    他走得快,侍从们甚至听不清黎梨在骂什么,又找不到拿主意的紫瑶,稀里糊涂间听到这声喝令,被唬得晕头转向散了开,烧水的烧水,找药的找药。

    云谏抱着黎梨顺顺利利入了寝殿,一入房就踢拢了门,手一松就将她丢上了榻。

    黎梨挣扎着撑起上身,怒目而视:“你吃错药了不成?竟然敢绑我!”

    面前的少年毫不在意,抬手随意扯松了领口:“你不是想要新鲜刺激?”

    他俯身靠了过来,黎梨想往后缩,却被他握住脚踝一下拉了出来。

    脚腕上的力度莫名让她想起揽星楼的夜晚,她突然记起些许被遗忘的细节……他曾经握着同一个地方,试探地架到他肩上,察觉到她的害羞推拒后又默默放弃。

    ……她大概是脑子坏了才敢说他古板!

    黎梨脸上烧得发烫,被绑着手也要打他:“这时候你想不起云家家规了?”

    云谏轻易截住她的双腕,毫不客气扣到她头顶上,笑得放肆:“我又没有三心二意,与你一起,不算违反家规。”

    他几乎整个人撑到了她身上,二人近得呼吸纠缠不清,重叠的花香弥漫,黎梨好似缺了氧,脑子里空了好几瞬。

    云谏神情从容,不紧不慢又俯低了些身子。

    颀长身影压低,扎起的发束随之滑落,墨色发丝散在少年的脖颈边上,算不上遮掩,反倒衬得他漂亮的肩颈线条更加利落。

    随着他的动作,松敞的领口也有意无意露出锁骨,袒出小片肌理紧实的胸膛,好看分明的轮廓线条跃入视野,又没入暧昧衣襟里。

    平日里的矜傲姿态是全然看不见了。

    这轻遮半掩的模样,好似凭空生出些引诱意味,看得见、看不见都分外引人遐想。

    黎梨看得睫羽颤了又颤,连着眼角眉梢都渐渐染上桃红。

    云谏端详着她,笑了:“新鲜吗?”

    黎梨回过神,想挣开他起身,却被他轻轻松松按住双臂压了回去。

    “你过分了!”

    她喘了口气,抬脚踢他,软绵的力道却像落到虎口的羔羊,眨眼间一只净足便被他握着按到自己腰侧,深深陷进柔软被褥中。

    黎梨屈着膝,沉陷在三分地里,只觉自己种了满园的果树,围篱却豁开了缺口,途客虎视眈眈,任人采撷的危险感蔓生。

    “云谏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心跳快得似要跃出胸口。

    云谏看着她娇色愈浓的双颊,悠哉地用指尖划过发带的绳结,带电点火似的,若即若离地经过手下莹白细腻的肌肤,毫不意外看见她缩起轻呜了声。

    他不禁觉得好笑。

    胆子好小。

    黎梨听见自己的呼吸既促又乱,身前人却气定神闲,答道:“想问问你刺不刺激。”

    黎梨的耳根瞬间烫得像要滴血。

    ——该该该该该该该该死!

    这害人的狐狸精!

    她难耐地蜷起指尖,无意识转了转腕,然就这一个小动作,却令她发现箍在腕间的力道瞬间松了大半。

    黎梨微微怔住。

    眼前的少年看着气势盛人,其实没有哪处是真正压到她的,她那意味不明的转腕,被他误会成当真不适,便瞬即松了力道。

    房内没有点灯,窗影月色下,眼前人的五官线条英俊挺拔,轮廓模样逐渐与揽星楼的记忆重合。

    二人身上花香沉浮,她看到他双眸中光点湛湛,浅冽的琥珀瞳仁里只倒映着她的身影,一如当时的专情。

    迟来的春潮漫上心岸。

    黎梨的眸光被潮水荡了荡。

    云谏并非真想做些什么,见她桃花眼里慢慢浸起水雾,止不住地心软,直接松了手想要放过她。

    “知道怕了?还敢不敢去找什么新鲜刺激?”

    “你若能明白就好,这次就……”

    下一刻,他话语顿住,垂眸只见黎梨反手勾住他的手指,指尖青涩地摩挲过他的剑茧。

    “没怕,只是……”

    黎梨半低着眼睫,云娇雨怯的女儿情态格外动人,云谏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

    他喉间微滚了下:“你……”

    黎梨羞赧地对上他的视线,轻声道:“我们可以换一下么?”

    她说:“我想绑你。”

    云谏:。

    云谏:……

    云谏:等一下,我的耳朵是不是坏了?

    黎梨从他的僵滞下抽出手,勾起他的衣带,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认真:“你生的英气,肤色却白皙,配上红绳定然好看。”

    云谏:……原来是她的脑子坏了。

    死寂的两息后,一声震怒的“黎梨”险些掀了寝殿的屋顶。

    黎梨反应过来时,发现他避之不及似的,早已退到床框最边上,她手里的衣带也被他扯了回去。

    云谏恼羞成怒,涨红了脸拍着床板:“闹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怎么了?”

    黎梨跟着坐起来,莫名其妙:“不是你要玩的么……”

    她不解地看着躲到床边的狐狸精。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连夜梦境实在荒唐,好歹先把长廊换了再说,毕竟……如果往后夜夜梦到自己绑着死对头……大概也算不错?

    黎梨仗着酒胆做足了思想准备,哪容得他说变卦就变卦。

    她问诊似的,径直望向他的下身:“你又不想了吗?”

    云谏顿时被气笑了,扑回去就将她翻转了身,从后把她拽入怀中,黎梨懵然靠着,还想回头却被他的肩抵住。

    “不许乱看!”

    云谏揽着她,低头去解她腕间的发带,心里却恨不得将这磨人精捆得更紧些。

    “我原是想告诉你,此事并非儿戏,悬殊力量之下,掌控一个男子并不容易,希望你多少有点防人之心……罢了!”

    他想起了什么,咬牙恨恨道:“你在我面前肆意一些也就罢了,若你敢对别人这样,我定要……”

    ——活剐了那奸夫!

    “不会的。”

    不等他说完话,黎梨便应了:“不会的。”

    连着被他推揉几下,酒意又隐隐发作,她困乏地侧倚过去,靠上了他的肩。

    “我不喜欢旁人的强硬。”

    “谁待你强硬了?”云谏下意识问道。

    黎梨懒洋洋半闭着眼,没有应。

    云谏解开她腕间的发带,本想看看有无勒出红痕,却不料一打量就被另一处吸引了注意。

    她的茵纱外衫轻盈如雾,是最娇气不过的好布料,但那绣着精致竹节纹样的袖摆上横空多了一道豁口。

    柔弱的纱线断裂得可怜。

    像是被人用蛮力粗暴扯坏的。

    云谏眸色沉了,垂首问她:“谁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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