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寝宫,宁云舒定睛看着榻边之人,一副人淡如菊、温婉入骨的模样,那双楚楚动人的杏眸里此刻正闪烁着泪花。
“姐姐醒了!快去通知母妃与皇兄。”
宁陌雪吩咐着,紧紧握住了宁云舒的手。
宁云舒苍白冷笑,艰难甩开她的手,丝毫不掩饰眼中恨意:“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
闻言宁陌雪又红了眼眶:“姐姐,这七年来,我每日都盼着你平安归来,如今你真的回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是吗?到底是高兴还是心虚?”宁云舒一字一句反问。
宁陌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七年前,荣亲王欲起兵造反,匈奴又虎视眈眈,大肃内忧外患,为了破局,有朝臣提议送公主和亲暂时稳住匈奴,如此便可先发力解决内忧。
此提议获得了文武百官的一致赞同,可选哪位公主去和亲却成为难题。
长乐公主刚及笄一月有余,而明珠公主还要三个月才及笄,论年龄,长乐公主更合适。
也有人觉得长乐公主乃是贤妃娘娘所出,身份更加尊贵,明珠公主的娘不过是江南一个普通女子,若论身份应该送明珠公主去更合适。
皇上左右为难,亦是不舍她们,于是封了个郡主为忘忧公主,让忘忧公主担起和亲重任。
可谁能料到匈奴人嗜血残暴,知晓这个忘忧公主不是皇帝的亲女儿,将其削成了人肉片八百里加急送回了朝都来,并放话若和亲之心不诚,便兵戎再见。
荣亲王的势力也越加强大,皇上若再不作取舍只怕是江山岌岌可危,无奈之下提出了抽签的办法。
木箱之中有两枚令牌,一枚雕花,一枚空无一物,抽中雕花者和亲。
皇上将她们二人召到御书房,同来的还有宁云舒和宁煜的母妃余嫔,以及当时虽只是中郎将却与宁云舒有婚约在身的沈琰。
结果应由皇上宣布,所以她们二人抽取令牌后便都是倒扣在托盘上的。
不过那令牌上有无雕花只要手摸上便知,宁云舒摸到自己的令牌光滑平整,再看脸色苍白的宁陌雪便明白了一切。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皇上举起她抽出的那块令牌时却成了雕了花的。
当年御书房中,面对她的质问,宁陌雪便是这副楚楚可怜之姿,除了落泪不发一言,可真相如何彼此都心知肚明。
“童童!”
贤妃从门外疾步而来,她虽年过四旬,可保养得极好,皮肤白皙散发光泽,只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眼角有几抹细纹能显出她的年龄。
“童童,母妃真的不是在做梦吗?”贤妃来到榻边,含泪看着榻上的宁云舒,小心翼翼地靠近。
“母妃,您来了。”宁陌雪让开位置,默默擦着眼中的泪水。
宁云舒虚弱地支起身子,贤妃见状连忙上前相扶。
母女二人对视,贤妃眼泪止不住落下,宁云舒看着那晶莹剔透的东西,下一秒却是笑出了声来。
七年未见,当初那个在皇上面前连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了的余嫔已经成为了如今执掌六宫的贤妃,而那空降的民间公主在她这个嫡女面前还一口一个“母妃”唤得格外亲切。
宁云舒的笑声干涩,在空荡荡的寝宫里显得有几分诡异。
“童童……”贤妃难以置信地唤着她的乳名。
宁云舒笑了半晌才缓缓收敛笑意,直勾勾地看着贤妃,轻声开口:“母妃,童童是再见到您,太开心了。”
贤妃看着这接近病态的笑容,心中咯噔一下,她试探伸出手抚摸上她消瘦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这些年,你受苦了,受苦了……”
贤妃说话间声音哽咽,眼泪又决堤。
宁云舒看着她哭,情绪没有任何波澜,缓缓开口道:“是啊,这七年,我究竟受了多少苦,母妃你知道吗?那匈奴人的马鞭又粗又长,抽在身上,每一道都皮开肉绽,母妃,童童真的好痛……”
贤妃听见这些话,心如刀割,眼泪簌簌落下,霎时间哭成了泪人。
一旁宁陌雪听见亦是瞳孔地震,她难以想象马鞭一道道抽在皮肉之上的感觉!
她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害怕,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眼泪也似断线的珠子。
“可这一切,不都拜母妃所赐?”
宁云舒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二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就这样一副懵懂却又看穿一切般的直直凝视贤妃双眸。
贤妃的手僵住,只觉得背脊一阵凉,震惊之余连连摇头:“不,童童,不是这样的,当年的事情,难道你是在怪母妃吗?”
宁云舒直勾勾看着她,不作回答。
当年,是她从宫人手中取过托盘呈给皇上的,所以为何宁陌雪的雕花令牌到了皇上手中变成了空的,她不比任何人都清楚吗?
“童童怎么会怪母妃呢?毕竟母妃做的一切自有考量,用我的一条命换您与皇兄荣华富贵,是极值的。”
宁云舒一双跟贤妃极其相似的丹凤眼中似乎不染任何情绪,可越是这样,越让人看得心中发怵。
贤妃似想到了什么倏地收回手,脸上惊愕与痛心交织:“不可胡言!这与你皇兄没有分毫关系!童童,母妃知道,当年送你和亲,你心中有恨、有怨,可你是这大肃的公主,享受了公主的尊荣,理应承担公主的职责!”
“那她呢?她不是吗?”宁云舒歪头看向一旁的宁陌雪。
宁陌雪对上她的视线,只觉得喉咙一紧,猛地踉跄退了半步。
“宁云舒!”宁煜大步流星而来,他在门口便听见了里面的对话,他本也是心疼她那些遭遇的,可谁知她却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她回宫第一件事情不是高高兴兴与亲人团聚,而是开口便质问母妃,责怪陌雪!
当初他亲眼看着她们从木箱之中抽取了令牌放在托盘上,又由母妃呈给父皇,父皇再亲自当着所有人的面掀开令牌公布结果。
整个过程里,只有宁云舒是唯一可能撒谎的人,但她直到现在还冥顽不灵,将她的谎言当做真相来发泄怨恨。
看来和亲七年还没能让她明白何为家国大义!何为公主之责!
众人闻声望去,宁煜怒气冲冲来到了房中。
“宁云舒,同样是大肃的公主,你与雪儿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和亲乃公主之责,雪儿深明事理,对当年抽签之事坦然接受,母妃在你离宫后更是日日吃斋礼佛,只望你能一切平安顺遂!你也不想想,若非她们日日为你祈祷,你如今怎么可能活生生回到这里?”
宁云舒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惨白。
她从地狱逃出来,是其格豁出了性命才让她得以苟活至今,宁煜却将她能回来归功于贤妃和宁陌雪的日日祈祷?
“呵……”她不由得嗤笑,眼神染上几丝苍白的戏谑,“皇兄你要不要问问,她们究竟为何祷告?”
当真不是因为良心不安吗!
宁云舒的目光朝宁陌雪射了过去,后者忙躲开了视线,瞧着像被吓着了般。
“你!”见状宁煜火气更甚,胳膊却被人一把拉住。
“好了煜儿!童童心里有怨是应该的,许多事情,只要她想明白了便好了。”贤妃忙拉住他。
“母妃,当年和亲一事,大家都在御书房看得一清二楚,这么多年了,她竟还觉得是我们害了她似的!史上哪位和亲公主不是名垂青史,如此殊荣却生生被她糟践了!”
这些话让榻上的宁云舒觉得无比刺耳,若非是身子太虚,她此刻巴掌已经扇他脸上。
如此名垂青史的好机会,当初该送他去和亲才对!
宁煜甩开贤妃,正色瞧向宁云舒:“反正当年之事乃是天意!既是你抽到了和亲令牌,你便该认命!如今侥幸平安回宫,亦是命!”
“命?”宁云舒冷冷一笑,目光扫过贤妃与宁陌雪,二人明显表情多了一分紧张。
“我从不信命!”
她只信万般因果皆由人。
“信不信由不得你!雪儿乃是天赐紫微星,一朝祈福便为大肃求来甘霖。而你呢?!从匈奴私逃回朝,还当街宽衣,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宁煜想起几日前的场景,她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叫全都城百姓都知晓了和亲公主逃回朝都了,而且被人糟蹋得遍体鳞伤,什么女子的清誉、什么公主的威仪皆化作尘泥。
他情绪越加激动,有的话不自觉脱口而出:“早知是如此,还不如死在匈奴,至少是清清白白为国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