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四年(公元659年),秋七月十四,午时三刻。
长孙无忌谋反案,掀起了腥风血雨,事态愈演愈烈,关陇系人人自危。到了五月中旬,基本流放完毕,接下来的杀戮,酷似剥洋葱游戏。首先准备剥葱人,许圉师升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
兵部尚书任雅相,度支尚书卢承庆,共同参知政事。所谓参知政事,就是临时宰相,是否转正看表现。任雅相老同志,武康的老战友,曾共伐西突厥。对他印象很好,从不任人唯亲,也不搞裙带关系。
卢承庆老同志,同样仰慕已久,成语宠辱不惊,说的就是他。不因高官沾沾自喜,不因赋闲自怨自艾,不以物喜和己悲。他的次孙卢垣,是左领府备身左右,与武康关系很好。
到了六月下旬,由司空李勣主持,儒臣和医官编写,大药典《新修本草》,历时两年多时间,终于编著完成。又称为《唐本草》,是全世界首部,国家正式颁布的,药典性专业著作,列为医学生必修书。
李勣腾出了双手,剥葱人集结完毕,很快七月上旬,李治颁布诏书:李勣和许敬宗,许圉师和辛茂将,任雅相和卢承庆,六大宰相联手,再审无忌谋反案。
大清洗如期而至:常州刺史长孙祥,长孙无忌的族侄,被杀于雍州虢县;高州刺史长孙恩,长孙无忌的族弟,全家流放檀州;渝州刺史长孙知仁,长孙无忌的族弟,贬为翼州司马。
象州刺史柳奭,御史追而杀之,柳氏被贬降者,至少十三人众;振州刺史韩瑗,刚病死不久,御史开棺验尸。抄没韩瑗三族,所有近亲族人,流放岭南为奴;高履行贬永州刺史,于志宁贬荣州刺史,于氏被贬者九人。
剥完洋葱外皮,铲除核心区域,轮到长孙无忌了。大理正袁公瑜,御史宋之顺等,启程前往黔州,无忌必死无疑。御史队启程前,武康拜访老袁,让他捎话给无忌,表达自己的歉意。
政治风暴的结束,标志着自春秋以来,门阀政治的瓦解。为科举制度盛行,寒门子弟入仕,打下坚实基础。武康有时会想,凭此丰功伟绩,李治能超越李世民,比肩秦皇和汉武。
风暴告一段落,武康有汗马功劳,必须升官发财。向来坑爹的李九,终于大方起来:免去他千牛备身,升任左领左右府,左领中郎将军,官居正四品下。
再次身披红袍,媳妇可乐坏了,夜生活更风骚,并制定未来目标:必须两年之内,升任左领左右府,左右千牛将军。官居从三品,继续穿紫袍;必须四年之内,升任左领左右府,千牛卫大将军,官居正三品。
武康觉的很难,单靠自己练级,估计很难实现,除非开挂或盗号。堂堂十六卫大将军,除非媚娘掌权,或者立赫赫战功。军功应该更好刷,跟着老师苏定方,打打酱油就行。
很快幸福降临,就在三天之前,朝廷收边关急报。帕米尔高原以西,西突厥思结阙部,俟斤都曼酋长。煽动疏勒国(新疆喀什)、朱俱波(新疆西叶城)、喝般陀(新疆塔什库尔干),再度反叛大唐,并攻破安西于阗(新疆和田)。
朝廷紧急磋商,很快作出决定,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授西域安抚大使,再次挂帅西征。老苏头照顾徒弟,奏请爱徒随军行。李九欣然应允,授予检校司骑参军,临时的正八品下。
并延续坑人本色,只给精骑千余,让老苏头西天取经。并规划好行程,到玉门关附近,汇合万余回鹘兵。到新疆地界,收拢于阗安西兵,又是玩贪吃蛇。
转念仔细想想,觉的很有道理,现在是七月份,秋收马上来临。关中各地折冲府,实在不宜出征,只能请回鹘牧民,以及职业安西兵。都曼此时反叛,也是这个原因。
明天正式出征,武康异常忙碌,做充足的准备。召集二百兄弟,准备武器和战马,先找老苏头报道。众兄弟上月回京,基本拖家带口。媚娘倾尽全力,安顿他们在长安县,以后就是京城户口。
一切准备就绪,武康抱着二丫,带着楚神客,离开修真坊,前往长乐坊。两坊隔着皇宫,因为出征缘故,暂停千牛卫工作,没借口横穿皇城。沿光化街南行,从西绕到东,得个绕大圈子。
想到新城公主,不禁唉声叹气,她的独生子长孙林,和长孙诠共流巂州。失去驸马和爱子,遭受双重打击,整天以泪洗面。躲房间不见人,也不梳妆打扮,整个人都憔悴了。
可惜这就是政治,阿诠是无忌族弟,也是韩瑗的妻弟,最主要的清洗对象。李九吃秤砣铁了心,逼新城和长孙家,彻底断绝关系。历史上的阿诠,刚到巂州衙门,就被县令杖杀。
这辈子武康出现,媚娘给阿诠求情,李九也法外开恩,总算保住性命。李九也知道,二丫的爹是谁,于是送她回修真坊。小晴和闹闹很喜欢她,二丫也没心没肺,天天和阿姊玩耍。只是到了晚上,哭着要阿娘,怎么哄都不行。
所以武康每天,带她去长乐坊,全力开导新城。可惜无济于事,两个多月下来,没任何好转。明天就要出征,昨夜和小晴商量,二丫还跟着新城。有女儿陪伴,有了感情寄托,多少有些帮助。
正胡思乱想,听二丫惊叫,当即回过神。二丫双手捂脸,小肩瑟瑟发抖,好像受了惊吓。赶紧揽怀里,贴在胸膛上,轻拍肩头安抚。怒气涌上心头,抬眼瞪向前方,哪个杀千刀的,吓我宝贝闺女。
画面确实吓人,五持刀卫士拦路,看服装是武侯卫。背对武康站着,拦住一辆鸡公车,车上躺具尸体。尸体身首异处,头颅放左肩,五官异常狰狞,貌似死不瞑目。
推车人三十多岁,浓眉大眼国字脸,身高一米八左右,看起来孔武有力。只是脑子秀逗,光天化日下,载无头尸满街跑。还吓我闺女,你是真该死,越想气越大。
五名武侯卫士,以瘦麻杆儿为首,他提着刀上前,疾言厉色呵斥:“推车的汉子,此乃乱臣贼子,不怕惹祸上身吗?速速送回去,许校尉说了,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收尸。”
推车大汉瞪眼,怒视五名武侯,额头青筋暴起。武康怒气稍降,谋反人的尸首,几乎没人敢收,怕被牵涉进去。都是丢在城外,成为野狗美餐,说起来挺可怜。
此时正值盛夏,尸臭依稀可闻,至少身死三天。楚神客提马上前,凑过来小声耳语:“死者名叫赵持满,凉州都督府长史,坐无忌谋反案,三日前斩首弃市。”
原来如此啊,昨天听许昂说,他是长孙诠的外甥,他姨母是韩瑗发妻。本人精于骑射,据说力大无穷,能空手打老虎,能跑步追骏马。对部下非常仁厚,经常用自己俸禄,接济帮助他们,在京城声名鹊起。
不过非常可惜,身为关陇巨头,有名望不是好事,所以在黑名单里。不禁轻声叹息,老楚继续耳语:“许敬宗诬陷他,勾结无忌谋反,圣人召他回京,大理寺严刑拷问。”
武康轻点头,听许昂说过,老赵是个硬汉。无论什么酷刑,他只说八个字:身可杀也,辞不可更。你们杀我可以,但让我改供词,承认与无忌谋反,绝对不可能的。
说实话很佩服,大丈夫立天地间,没做过就不承认,哪怕刀兵加身。狱吏无计可施,代他写认罪供词,李九看都不看,直接西市斩首。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持满可惜了。尸体暴晒三天,亲属都不敢收,怕惹祸上身。
双方忽然争吵,大汉声色俱厉,武侯张牙舞爪,就是不放行。瘦猴儿武侯卫,有些色厉内荏,舞着刀壮着胆:“我们奉命行事,许校尉不放话,谁也不许收尸。”
眼见现场僵持,武康不想掺和,决定调头绕路。想吩咐老楚,又讪讪闭嘴,马车边围满人。该死的好事者,啥热闹都看。忽然想到什么,提高声音问:“敢问诸位卫士,你们说的许校尉,是不是许昂?”
瘦猴儿陡然转身,上下打量武康,阴阳怪气道:“你好大的狗胆,敢直呼许校尉,知道他是谁吗?左武侯卫录事参军,许相公的嫡长子,不怕惹祸上身吗?”
真是老许家的许昂,武康表示不怕,呵呵笑出声。那小子在我面前,就是个大孙子,我有他的把柄。那日在许府,和老许罗织罪名,三更去茅房方便。路过花园时,发现有趣画面,许敬宗的爱妾,正和许昂野战。
他们家够乱的,父子共用小妾,丢人现眼嘛。许昂吓破了胆,跪地苦苦哀求,求他保守秘密。以老许的尿性,若是知道家丑,肯定暴跳如雷,不会放过许昂的。
大概缕清思路:许敬宗诬赵持满,赵持满骂许敬宗,许昂不让收尸首。想到这里,淡淡说道:“诸位兄弟,死者为大,放他过去吧。若许校尉怪罪,让他来修真坊,找武康武变之。”
瘦侯卫微呆,很快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媚笑:“原来是武将军,属下无意冒犯,还请将军恕罪,我们这就放行。推车的汉子,我可提醒你,这是谋反逆贼,亲戚都不敢收,你是他什么人?”
大汉看着武康,表情很是怪异,良久移开视线,昂首挺胸道:“我不是他亲戚,只是他的好友。当初在安定县,我们共灭豪族;在瀚海都护府,我们共平叛乱,有过命的交情。”
众人不可置信,两分钟左右,瘦侯态度好转,放平声音说:“汉子我告诉你,亲戚避之不及,是怕惹祸上身。你们只是朋友,若是朝廷怪罪,轻者前程尽毁,重者丢掉性命,可要三思啊。”
大汉嗤之以鼻,颇有些义正辞严:“栾布哭彭越,是义气所在;文王葬枯骨,是仁政之施。为臣不失义,为君不失仁,收尸有何不可?我若与朋友断义,蒙蔽圣人仁德,又有何面目,侍奉国君左右?”
话语铿锵有力,既言之有物,又不失圆滑,群众无不叫好。武康也乐了,这马屁拍的好,拿李九比周文王。若传到他耳中,肯定龙颜大悦,不仅不怪罪,还会嘉奖你。
同时也知道,这大汉是谁了,大唐名将王方翼。刚才打量我,那怪异的表情,也能理解了。他是王皇后堂兄,我是武皇后堂弟,我们俩面对面,总会有些尴尬。
武康仰慕他,决定打好关系,以后可能会合作。低头蹭二丫发髻,低三下四的哀求:“宝贝闺女啊,阿爹和他说几句,先让楚叔父抱抱,好不好嘛?”
二丫晃脑袋,直接缩怀里,小丫头很黏人。武康无奈撇嘴,看向王方翼说:“原来是仲翔兄,武康久仰大名。阿姊教训我时,都是拿你做例子,说你忠孝仁义,让我向你学习。”
王方翼懵了,武后应该恶我,为何如此赞许。武康快速回忆,继续忽悠他:“她说有天晚上,仲翔兄独自行走,忽见丈余高巨人,便搭弓射箭。巨人中箭倒,竟然是木头。太宗得知后,提拔为千牛卫...此为忠。”
有这么回事,王方翼吃惊,武康如数家珍:“令堂去世之时,仲翔兄悲伤过度,以致骨瘦如柴。孝心感动圣人,亲派太医前来,探望医治仲翔兄...此为孝。”
胸有成竹,温言浅笑:“迁居凤泉墅时,仲翔兄年纪尚幼,与杂役共垦农田,修缮围墙和房屋。从不苛待杂役,甚至多给工钱,后来白手起家,成为当地富户...此为仁。”
不理他错愕,继续忽悠着:“今日亲眼所见,仲翔兄收殓友尸,是为义。如此忠孝仁义,武康自愧不如。若非明日出征,定会登门拜访,与兄台共饮三百杯。”
王方翼苦笑,如此鸡毛蒜皮,武后都知晓,确实看重我啊。于是放下鸡公车,抱拳行礼道:“变之言过其实,方翼愧不敢当,皇后如此看重,方翼感激涕零。今日解围之恩,定然铭记在心,他日必有厚抱。”
武康笑的真诚,内心却在祈祷,媚娘可别打我。眼珠微转,露狐狸尾巴,试探着说:“明日我出征,随恩师去西域,平定都曼叛乱。若仲翔兄赋闲,可否与我出征,我们并肩作战。”
王方翼皱眉,颇有些意动,母亲的孝期已过,朝廷还没安排官职,呆家里快半年了。武康见此,趁热打铁:“不瞒仲翔兄,西域安抚大使,左骁卫大将军,正是我的恩师。若仲翔兄同意,我马上请求,应该不成问题。”
见武康言辞陈恳,王方翼陷入纠结,很想应承邀请。不仅为军功,更是乘此良机,与武系打好关系。不求受到庇护,只求不被排斥。我与王皇后,并没什么感情,祖母很排斥阿娘,把我们赶出家门。
深思熟虑许久,最后无奈摇头,语含愧疚道:“变之的好意,愚兄心领了,恐怕来不及了。我要安葬好友,还要准备战马,以及武器盔甲等,时间非常紧张。”
这都不是事儿,武康马上接话:“战马、武器和盔甲,全都包在我身上,仲翔兄人来就行。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安顿女儿,再去禀报恩师。明天午时出征,咱们不见不散。”
说罢立刻转头,吩咐马车靠边,请五侯卫帮忙,驱散围观人群。心里美滋滋的,这可是大唐名将,既能学到东西,又能缓和两家关系,一举两得嘛。
侯卫大声吆喝,人群纷纷散开。王方翼不再纠结,抱拳行礼道:“战马和武器,不劳变之费心,我会尽快准备。明日辰时左右,去修真坊找你,咱们共平叛乱。”
武康长舒口气,提马靠在路边,目视他推车离开。二丫不乐意,仰小脸抱怨:“阿爹快走嘛,娘娘都等急了。你答应过的,要哄娘娘开心,要是做不到,我就不理你了。”
心情瞬间糟糕,亲爱的闺女啊,就你娘那德行,没个三五年,不会恢复的。一路无话,来到长乐坊,步入驸马府,还是满目疮痍。
抱女儿进屋,见新城公主,依旧死气沉沉。二丫喊娘娘,连喊四五声,得不到回应。眼里有了泪花,小脸很是委屈,缩进父亲怀里。
武康喟然叹息,坐新城面前,淡淡说道:“之前你说过,媚娘不可能做皇后,我却有不同意见。最后是我赢了,并非是我聪明,而是我知晓未来。诸如媚娘的未来,圣人的未来,包括你的未来。”
新城不为所动,武康狠下心说:“你和长孙诠,已经缘尽于此,不会再有交集。圣人不想你消沉,会在半年之内,给你重新指婚。京兆韦氏的韦正矩,现任尚衣局奉御。等你下嫁以后,升为正三品殿中监,连升了八级。”
再次叹息,言辞凿凿:“你心念过去,导致婚姻不和,你脾气不好,会与韦正矩争吵。四年以后,你疾病加身,圣人建福寺祈福。同年三月份,你突然病逝,终年三十岁。”
长时间的沉默,新城缓缓转头,双眼依旧无神。武康继续道:“圣人悲痛不已,迁怒韦正矩,斩他于西市。整个京兆韦氏,流放岭南为奴,永世不得翻身。圣人会按皇后礼,将你葬于昭陵,葬在文德皇后东边。”
轻抚她额头,情真意切道:“你脾气不好,但心地善良,我相信你也不想,让韦家无辜遭祸。漱玉你听我说,天下无论少谁,太阳都会升起。为了你九兄,为了你女儿,也为你自己,好好的生活吧。”
把二丫放她怀里,再次叹口气:“我能欺骗天下人,不会欺骗你们。我明天出征,随老苏平西域,至少半年时间。我现在求你,照顾好二丫,保护好自己,好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