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常胥做了一个梦,在梦中遇到了那位下注他的神明——时空之主“黎”。
纯黑色的空间中飞闪着过往记忆的碎片,黑白灰三色的画面让人联想到上个世纪的老照片。
常胥盘膝坐在纷呈起伏的碎片浪潮的中央,恰如从《无望海》副本出来后的濒死之际。
金色的眼眸在寂静中翕张,声音夐远而寥廓:“你学会了恨,有了欲望,这很好。但你的恨意不够浓烈,欲望不够鲜明,我无法在你身上投入更多。
“所以我来到这里与你相见,问你——在赢得这局游戏后,你想要什么呢?”
常胥仰起头直视神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关闭诡异游戏,让那些死去的无辜者复生。”
“不错的欲望,可以作为吸引赌徒押注的选项。”神的声音没有起伏,是亘古不变的漠然,“我还想知道,你可以为了你的欲望付出什么。”
常胥沉默不语。
一幕画面被从纷杂的碎片中捞起,散成碎片从头顶纷纷扬扬而落,裹挟着旁的碎片共同编织成同样的画面。
那是红枫叶寄宿学校副本的最末,森林大火留下的灰烬之上,齐斯用随意的语气问:“假设有一个疯子想和你比赛杀人,在限定的时间内,谁杀的人多谁赢。
“你若赢了,将无事发生;你若输了,他就会毁灭全世界。你会如何选择呢?”
——‘你会如何选择呢?’
常胥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神彩。
掌管时空与命运的神明淡然宣告:“与你为敌的棋子背后的棋手已然离开赌桌,接下来这局游戏,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他,你的愿望终将实现。”
……
“杀了他!杀了他!”
高塔外,观众席上的动物们高声起哄,狂热的情绪点燃全场的气氛,堪比现实中最受欢迎的世界级赛事。
石台上,常胥收起所有武器,赤手空拳地与鼠人扭打在一起。
诡异游戏不会直接提升玩家的武力值和体质,这些要素的改善尽皆仰赖于道具,可以说离了道具的玩家根本不可能是鬼怪的一合之敌。
但出乎意料的是,常胥和那鼠人打得不相上下,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显露出优势,开始抓住后者的破绽进行反击。
有那么几个回合,鼠人竟然被打得向后退去。
观众们的欢呼越来越热烈,也不知道是在为哪一方鼓呼,亦或者任何一方获胜都是他们所乐意看到的。
血腥、暴力、死亡……三者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最能刺激原始本能的感官。
鼠人挥舞着蛇发去咬常胥的脖颈,却被一扭身躲过,顺势拽住蛇颈反拧硕大的鼠状头颅。
常胥卡在蛇群攻击的盲区站定,一拳接着一拳地砸在鼠人的头上,浸了血的碎骨头渣溅射而出,黄白色的脑浆瀑布般流了满脸满身。
那鼠人却颇为耐打,哪怕是被打得头都烂了,依旧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穷追不舍地撕咬常胥的残影。
“这鼠人怎么比丧尸的生命力还要顽强?该不会要把头割下来才会死吧?”莱纳安挠了挠头,提出想法。
林烨先前被常胥救了一命,到底是知道感恩的,忙高声出谋划策:“常胥!打它的脖子!把它整个头打下来!”
格林抱臂嗤笑:“蠢货!你没发现常胥从始至终都避着那些蛇吗?他要是敢把手伸向那鼠人的脖子,下一秒就会被蛇咬到!”
念茯静静地观察着常胥的一举一动,没有参与讨论的打算,唇角的笑容逐渐收敛。
常胥的单体实力比她想象得还要强大许多,恐怕不好对付,齐斯真的能在此人的追杀下活过一个小时吗?
以齐斯那个身板,能撑五分钟就不错了吧?
思及此,念茯莫名有些烦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挂坠,强行忍住没有移动视线看向某处,心中却还是不免打起了嘀咕。
“那人”要求她投资齐斯,究竟是另有布置,还是看走了眼呢?
正愣神间,念茯就见石板上的积分排名发生了变化,她和齐斯的队伍总积分增加了五百,赶超常胥一队成了倒数第二。
她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陷入了凌乱。
什么情况?齐斯提前通关了?是拖时间失败了吗?要不要这么不靠谱?
与此同时,系统播报声响起,佐证了她的判断:
【恭喜齐斯通关第三关,获得“五百积分”奖励】
……还真是提前通关了!
玩家们同样面面相觑。
离今天的斗兽游戏结束还有整整三个半小时,常胥的武力值又如此可观,齐斯要如何活过这么长的时间?
一次拖延时间失败还好说,两次总不可能是巧合吧?他是否另有计谋?
血色的光束从塔中飞出,在念茯身前凝出齐斯红色西装长裤的身影。
常胥听到系统播报、余光看见目标,立刻转身就要冲过去,却好巧不巧地被鼠人挡住。
战斗开始前山羊害怕他情急之下使用断命,愣是逼迫他将武器取出来丢在一边。
这会儿他离断命足有五米距离,在鼠人的纠缠下,要想尽快取回并不容易。
念茯见状略微松了口气,却听身前的青年轻声道了句:“跟我来。”然后便感觉耳边刮起了风。
那不是自然风,而是奔跑过程中带起的风。
齐斯抛下三个字后,便目标明确地向记忆中观众席下方的铁门跑去,棋盘上站在念茯位置的巨虎紧随他一路狂奔。
【名称:稻草虎(消耗品)】
【类型:道具】
【效果:召唤一只听命于道具持有者的老虎,持续存在,直到被杀死。】
【备注:某位邪神在极度无聊之际沉迷于制作手工,用纸和稻草扎出了无数奇形怪状的动物,并将它们投放到各个世界。它们虽然是被丢弃的作品,但依然蕴含不俗的神力。】
这是齐斯先前布下的障眼法,名义上是用来诱导其他玩家误判他们队扮演的动物的,实际上却是存了借此掌控念茯的心思。
念茯在使用隐匿道具后便趴伏在稻草虎身上,此刻还未等反应过来,就被驮着追随在齐斯身后。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她破口大骂:“艹!齐斯你干什么……”
后续的话语被她自行吞没进嗓子眼,就在刚刚,常胥一拳砸倒鼠人,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抓住断命的长柄,在一秒间瞬移到她身后。
黑光一闪,下一次瞬移即将发生。
齐斯已经站到了紧闭的铁门前,从手环中抽出铁丝。
“三秒钟。”他说。
念茯出奇地领会了青年的意思,从虚空中抓出长鞭甩向常胥,硬生生抽打在常胥淡化了一半的身影上。
瞬移被阻断,齐斯“咔哒”一声打开了铁门上的锁,矮身钻了进去。
然而下一秒,身后便陡然蔓开一阵寒凉。
常胥在毫秒间发动新一次瞬移,如鬼魅幽影般在他身后显影。
黑色镰刀锋利的刀刃直击后心,如切豆腐般没入他的背脊,贯穿前胸。
刀尖向下一转插入心脏,搅碎心房和血管,抽出的刹那甩下一串血珠,夹带着勾下来的皮肉。
冰凉的血液从豁口大量渗出,如同倾倒水桶。
谁也没料到的致命一击!
齐斯向前摔倒在地,溅起沉淀的粉尘,血泊又转瞬在身下淤积,将那些尘埃吸附、溶解。
西斜的烈日投下血色的黄昏,被锁链吊起的神殿罩下阴影。
区区一具尸体是画面微不足道的点缀,恍若随意落下的闲笔。
常胥横过断命,蹲下身,将手指伸到齐斯鼻前探了探,没有探到鼻息。
齐斯这回没有以往那般好运,确乎是死去了,成了断命刀下的鬼。
这个作恶多端、害人无数的家伙,终于得以为他所害死的人偿命。
只是没想到,他向来算无遗策的人,竟然会死得这般潦草……
常胥不是什么感性的人,没有生出分毫感伤惋惜之情。
他看向呆坐在一旁的念茯,淡淡道:“你好自为之。”
念茯早在抽出铁鞭的那一刻就脱离了隐匿的状态,这会儿脸色苍白地坐在老虎的脊背上,完全没想到齐斯会这么轻易地被一刀解决。
她从老虎身上跳下,在齐斯的尸体旁边蹲下,只觉得恍恍惚惚如同做梦,又格外想要骂人:“表现得那么厉害,怎么死这般快?”
常胥没有斩草除根的打算,兀自收了断命,回身向棋盘走去。
罪魁祸首已死,念茯虽然曾是帮凶,但到底不知是否害死过人,他没有不讲证据剥夺他人生命的资格。
观众席上兽声嘈错,为突如其来的变数议论纷纷;石台上的玩家们如石雕般静立,在夕阳下拉开狭长的影。
直到常胥重新站到棋盘上,他们才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皆是不可置信。
齐斯竟然就这么草率地死了……
这个作为主线任务对象而存在的人,竟然才到副本第二天就被常胥轻描淡写地杀死了……
太简单了,一切都显得众人先前的如临大敌和机关算尽像极了笑话。
“不对,我感觉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莱纳安皱着眉头,迟疑地说。
蹲坐着怀疑人生的念茯忽然看到地上的尸体飞快地抬起手,比了个手势:“走!”
被贯穿胸膛的齐斯从地上爬起,脏器从伤口中流出,又被他顺手塞了回去。
他浑身是血,本就呈红色的西装被染得斑驳,脸上斑斑点点的血渍模糊原本的面容。
他像极了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手拼合着伤处,另一只手撑地借力,翻身跃上虎背。
另一边,林烨终于想到了问题所在,一拍巴掌:“主线任务没有完成!齐斯还活着!”
玩家们看向念茯的方向,只见浑身是血的齐斯坐在虎身之上,地上只余一摊血泊。
“难怪那娘们不慌,敢情早就知道!”
林烨咬牙切齿,俨然是将念茯当作了共谋的同伙。
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有人被贯穿胸膛还不死呢?
齐斯又是怎么在常胥的眼皮子底下假死,骗过了所有人的?
念茯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被层层迷雾笼罩,越发看不清齐斯的底细。
却见虎背上的青年向她伸出手:“念茯,上来!”
伤口确确实实存在,而且伤得极重,血流如瀑布般涌流,为整只老虎蒙上一层血衣。
血色的巨虎睁着幽绿的眼睛傲然颔首,色彩浓艳得仿佛从壁画中走出。
齐斯浑身浴血,表情在血珠的妆点下煞是瘆人,却还有心情说笑:“对了,希望你有随身携带绷带的习惯。”
念茯抓住那只伸向她的血淋淋的手,借力爬上虎背。
她摸到了过分冰冷的体温,没能感受到心跳和呼吸,由此知晓此时说话和动作的齐斯的确是一具尸体。
但他又的确像是还活着一样。
“常胥!快!他们要跑了!”林烨忍不住出言催促。
他自知已经得罪了齐斯,生怕遭到报复,恨不得后者立刻去死。
常胥瞳孔微缩,来不及言语,纵身向两人一虎所在处奔去。
短时间内已经发动了三次断命的效果,耗尽了所有体力,他无法再进行瞬移。
但他本身的速度并不慢,足以在短时间内快速拉近距离。
“抓紧。”齐斯吐出两个字。
老虎化作一道疾风向撞入铁门后的黑暗空间,沿着廊道横冲直撞地向前奔跑。
齐斯随手甩上铁门,正好挡住飞身逼近的常胥。
“我有带绷带。”念茯的手中出现一卷洁白的绷带。
纵然短时间内局势数次变化,牵动着她的心绪大起大落,她依旧很快冷静下来。
胡思乱想无用,事已至此,思考应对之策才是正经。
“帮我包扎。”齐斯将心脏的碎屑拼凑齐整,塞回胸腔,“少流失一点血,我也许可以多活一会儿。”
身后的铁门被打开,常胥沿着笔直无分叉的廊道穷追不舍,坐在虎背上的两人一回头便能看到黑衣的身影时隐时现。
念茯屏住呼吸,用力挥舞铁鞭抽向常胥,却被灵巧地躲过,好在大幅度延缓了后者追逐的速度。
齐斯看了一会儿,唇角微微上扬:“我赌他没有远程攻击的方式。”
“嗯?何以见得?”
“他到现在都没用过命运扑克,估计是和我一样被封禁技能了。那位【黑暗审判者】还真是大公无私呢。”
齐斯抹了一把脸,揩去面颊上凌乱的血迹,却依然掩不了神色的肃杀。
念茯也笑了:“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她将绷带一圈圈缠上齐斯豁口的背脊和胸腹,趁机问道:“对了,你是怎么做到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死的?方便告诉我吗?”
廊道光线晦暗,每隔十米才有一支火把,跳跃着橘黄色的火焰。
罕有人迹的领域被寂静填满,话语声和各种细碎的声响鲜明如谕。
明灭的火光下,齐斯咧开嘴笑着,眼中光彩粲然:“当然是因为——我早就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