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砸下一道雷电,劈在石头上溅起一团火星,劈在树上燃起一片焦糊。
厮杀声、尖叫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
即便他只是作为旁观者也已经退不出这一幕动.乱。
好几次,奔逃的妇孺从他身体上穿过;手持各样粗制武器的杂民与士兵从他身边掠过,他都被惊得下意识做出搀扶或是反击的动作。
他快分不清这里到底是真是假了,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他也想出一份力!
战争是什么?
是破坏是毁灭、是杀与被杀、是偷是强抢、是戏弄也是奸.污。
恶魔从来就不会少,它们只是掩藏在一层和平的表皮下。
所以他才会看见很多人不仅在杀人的同时还明目张胆的搜刮着屋里值钱的东西,将它们拼命往怀里塞。
塞到他们的军甲或是布衣满满当当达到极限为止。剩下的,他们会选择将之销毁,以免别人也能够得到这些东西!
东侧几个占星阁的小司被无数把兵刃穿成刺猬;西边是一群女人衣冠不整的哭叫和讨饶;南方是老人奄奄一息的颤语;北面是肠穿肚烂的小孩……
他冲过去十指已成利爪,然而却在那群衣冠禽兽身上划了个空。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救不回被玩弄的人们。
事实就是如此残忍。
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布满他的全身,这种无力感超越了在瀚海荒漠时的日子,也超越了他对无锋的暗自反抗。
——他什么都能看见,但却什么都不能做。
倾盆大雨没有浇灭这里燃烧着的火焰,更没有熄灭对方嚣张跋扈的气焰。
占星阁里的问天塔在一群蝼蚁的合力下轰然倒塌。
这标志着妖族历代传承的占卜之术即将终结。
死守在白楼门口的人与蚁群杂乱无章的砍杀与术法轰炸搏斗,但显然人数多的占有巨大优势。
僵持不久,蚁群推开了白楼高约十丈的玉白大门,如潮水一样蜂拥而至开始欢呼于里面精雕细琢的玉璧和价值不菲的刻盘。至于典籍和藏书,则被通通烧毁!
除此之外他们还欣喜的发现,那个被全妖族通缉的女人依旧在白楼里负隅顽抗。
——活捉雪鸢者,赏万金得田万亩。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通缉告示上的内容,随而看着对方的目光开始发绿。
在一番车轮战后,他们终于抓住了这个女人,把她剥光送给审判。
……
墨霜已经不想再看了,他只想坐在房顶上当一个耳聋眼瞎的废人;直到火已成海,偌大的占星阁化为一片焦土冒着恶臭;他才有勇气睁开自己的眼睛。
这一处注定成为灰烬,哪怕连一点纪念的余地也不留。
他开始望着下面发呆,脑子已经彻底的停止了思考。
突然场面一换,他又被送到了一根枯树下。
那儿的树枝上站着几只乌鸦。树枝下是一片坟地。
“一定要活下去!”
他看见树下的辽戈按住无锋的肩膀,神色异常坚定;紧接着,他狠狠的抱了无锋一把又将之一把推开。
“给我滚!”
无锋愣愣的看着辽戈。蓬乱的金发已经失去光泽,以往整洁的衣裳也已破破烂烂。
“他们……”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远处就传来了标志性的高歌。
高歌的什么?
那唱的是:
我家没田哟,
他家没米哟,
你能穿锦衣,
你能好富贵;
今日天道好轮回,
污吏原型现出来,
耙子锄头齐招呼,
头破血流止不住;
分了财物又除恶,
一举两得上功部;
哥哥长,媳妇儿短,
压死床前病头汉,
月牙长,月牙短,
一撇八字糊弄门外汉;
长戟户槐阴满门,
庸医害死千千人;
四将恶徒登场,
群起叫他个肠穿肚烂哟
……
墨霜回头望去,只见山坡上慢慢出现不少人。
他们有的穿着军装,而更多的则是手持各色农具家器的普通人。
歌随人近。
歌词面是对他们四人夹枪带棍的指责与嘲讽。
辽戈面色一片铁青,无锋那个本来脾气就不甚好的人显然已经忘了之前要说的话,此刻要不是辽戈拦着,他可能已经冲过去大杀四方!
“保存你的实力,跑!”
辽戈又把他往后推了一把,推得他一个趔趄。
生怕对方不死心他又加了句:“快滚!别碍老子的事!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废物!”
墨霜听到这,不由的去看无锋的表情。照以往,这种带刺伤人的话一定会使无锋炸毛。
可现在,他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不舍、哽咽与倔强。
在辽戈不容抗拒的目光下,无锋一咬牙离开了。
接下来又是混战。
英雄难敌四拳,更何况辽戈以一抵百?
对方很有套路,以平民做先锋,让这个从未伤过族人一分一毫的战神放不开手脚;而后面的敌方军士再偷偷将之包围启动阵法,旨在不断消耗。
辽戈虽封号妖族战神,可并不是力量用不完、自然之力使不尽的金刚。
十天。
十个日夜交替,任是一头大象也被万蚁啃食殆尽。
他战自最后一刻,也从荒野退至王冢。
那一刻他终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士兵军官杀完一匹又一匹,对方直至此刻还在补全人手。这些人,他从未放在眼里过。
而那些已经认定他们为恶的平民齐聚讨.伐,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或许,这位战神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假如有一天,敌人不再是敌人而友军不再是友军的时候,他该怎样应对?
假如有一天,全民皆兵,全兵皆敌的时候,他的长戟又是否应该毫不留情的指向对方?
“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么?最可怕的是人云亦云。”
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辽戈在众人跃跃欲试的神情下,突然想起不久前无锋说过的那句话。
然而,是谁煽.动了这群无知或者说是打着无知旗号发财的人,他心里清楚。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他没力气了!快上!兄弟们快上!”
不知谁第一声喊出来,紧接着辽戈就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根长矛当胸穿过。
接下来的场景悲凉无助到了极点。
对方成功挑战战神的喜悦与激情混合着辽戈萧索落魄的身影,形成巨大的反差。
“当啷”一声,漆黑锃亮的百斤兵刃脱手落地,兵刃上低调繁杂的刻纹里浸满了殷红的鲜血。
如一头被土狗围攻的雄狮,在力竭的一刻被群起而分食之。
他从未动过自己的子民一分一毫,如今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
突然间,人堆里爆出一团红光将人震开。
高大伟岸的身影重新跌跌撞撞的站起,但没有坚持多久,他又不得不单膝跪下。
此刻,辽戈的军甲已破,外露的不止是内衬的衣服更多是残缺碎褴的血肉,还有森森的白骨。
毫无疑问,那些人扑上去不只是拳打脚踢,更有不少人动了嘴。
咬他,用牙齿亲热他的肌肤又或者是撕裂他;或许都只是比兵刃和术法更高一级的尊敬和崇拜。
让他的一部分与自己融为一体,自己从此就可以与战神沾亲带故或者平起平坐。
疯了,这群人已经疯了!
墨霜看得在旁边止不住的发抖,可见到如此狰狞失控的场景他也不敢再上前半步。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人,也不是他所认识的妖族。
回顾以往走在大街小巷的人,懒懒散散一脸和气;要他如何能够相信眼前这惊悚的一幕?
究竟是什么,让这些人变得如此疯狂,疯狂到已成疯魔的地步?!
他的胸膛急剧的起伏。
或许是与辽戈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或者是辽戈战死的场面真的太过凄惨和令人胆寒。
他开始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头突然如炸裂般疼痛,身上那道红色的诅咒雾痕又开始以急剧的速度升温。
最后,在他快要顶不住晕死过去的瞬间;他恍惚的看见辽戈手持兵刃跪在王冢丰碑前,然后慢慢的成为一尊石像。
“不!!!”
墨霜的心脏猛的一抽,只觉得生疼。
他跌倒,向辽戈的石像爬去。
那尊石像此刻发着一种淡淡的红光,与他身上的诅咒印记纠结在一起,让人肝肠寸断。
同时,那个红光也是一道屏障,一道守护王冢的屏障。
那是他最后能尽的职责。
外面的人皆双目发绿的对着这块换来的安息之地横冲直撞,但无论怎样努力却充不破这道关隘。
“辽……戈……大人……叔叔……”
墨霜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真的很难受,这种濒死却又死不掉的滋味;这种绝望又失望的情绪。
不知道究竟是他变成了辽戈,还是辽戈感染了他。
终于爬到雕像身边,修长粗砺的指腹触碰到了并不光滑的像体。
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止不住的泪水横流嚎啕大哭。仿佛是要把所有负面的情绪都给宣泄出来!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看着这个方向默默无声。
他在那座碑后站了很久,一直没有动过。
淡金色的眼眸里不再是悲戚,他更没有流出哪怕一滴眼泪。
他的目光在十天的时间里,由恐惧逐步转为悲哀,由悲哀转为愤恨再由愤恨转为平静。
一切的惨剧,在这个人的眼里似乎只是事不关己的一场闹剧。
他没有变,始终是桀骜不驯又阴阳怪气;美得不可方物却又淡漠的毫无人性。
可他又变了。
一身的华服成了破烂的乞丐装;雪白近乎苍白的皮肤上有污渍和刮痕。
而变得最多的,恐怕就是他那一头天生贵气的金发,在他一脸的平静下,开始悄无声息的褪色、发黄、发白然后成了一种年寿将尽的灰色。
无锋冷眼旁观看着红光、敌人与石像。
然后他,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