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犹豫了一下,明显没什么底气,
“继匈奴人向燕国卖马的消息之后,还没有更新的消息。”
“卖马的事儿,说得也是含糊其辞的。
到底卖了多少匹?是只卖这一次吗?后续还卖吗?”
刘季眉头紧锁,对传回的情报不甚满意。
“怎么说呢,臣这次派去的谍者,尚未打入王庭,始终在外围兜圈子,只能从牧民口中套些小消息。
就连卖马这事,也是运马的途中被牧民们发现,大家议论纷纷,才被谍者们得知了。
所以,若事情真走到那一步,冒顿单于究竟如何打算,咱们一无所知。”
“嘶——就连那几个女子,也进不去王庭?”
“大抵还没有,臣对此也大惑不解。
看来,冒顿比咱们想象的,还要谨慎。”
“刘敬见没见到单于,也无从得知么?”
刘季不死心,追问道。
陈平摇摇头,感觉匈奴草原宛如一个巨大漆黑的无底山洞,能吞噬掉一切消息与光线。
“罢了,用人不疑,我自信没看错刘敬,他是个懂得随机应变的人。
咱们以不变应万变,管他与匈奴是否联合,先做好眼下的准备罢。”
刘季的眼圈也熬得有些发黑,眉宇间透着无穷无尽的焦躁。
没错,他们君臣口中的那个“他”,指的便是迄今还在称病推脱、不肯来洛阳觐见述职的燕王臧荼。
山雨欲来,尽管刘季口口声声要好整以暇地等待北边燕国的动静,并留有一些后手,但若匈奴真的出兵相助臧荼,那便无异于将他这个新帝直接置于火上烤。
“也等等陇西的消息吧,一旦收到子房的奏章,无论何时,随时呈进来。”
***
果然,不出三日,自陇西快马送来了张良的奏疏,详细阐述了他实地走访、勘踏月余的心得。
以及,没有令皇帝失望的是,张太傅还就西北各边郡的治理、民生情况,进行了不厌其烦的调查。
为此,刘季星夜于禁中召众人议事,并让小黄门去北宫,专程请皇后一同参加。
吕雉顺着复道姗姗而来时,才知是张太傅在奏章中,建议皇帝可以请她同来旁听,因为“皇后颇知兵”。
她撇撇嘴,这些日子她在南北宫出来进去,早已感知到朝中的紧张气氛。
眼见萧何都快熬成人干了,而樊哙、灌婴等武将,以及太仆夏侯婴,均走马灯似的频繁出入禁中议事汇报,可见大事将近。
而张子房的奏章,算是给焦躁不安的洛阳诸人稍微吃了一颗定心丸。
只不过,这颗定心丸,是附在一系列不理想的情况之后才来的,也算是先抑后扬。
“子房主要讲了三件事,其中一件是坏事,而另两件是好事。”
刘季点点头,示意黄门将奏章宣读一下。
奏章一开篇,张良便认了怂,承认计划不如变化快,向来算无遗策、料敌于先的他,却在马儿这种动物面前,备受打击。
根据对边郡牧苑的实地查访,张良发现,自己之前关于战马的预想,还是太粗放、太乐观了。
秦末大乱,匈奴人不断南下滋扰,六牧中的官马或流失、或用于内战,牧监的军士们也纷纷逃离,陇西的各个牧苑已基本弛废。
可以说,天下大定后,百业待兴,朝廷重新接手的六牧,简直是个零基础的烂摊子,不单草场缩减,连懂得养马的资深牧监们都已所剩无几,专业人手极度短缺。
而且,在各监牧使向中央的报告中,关于现有的战马数量,起码虚报了两倍。
“切,我就知道那帮没王法的,必定会这么干——”
原本还静静听着的太仆夏侯婴没忍住,重重捶了一下大腿,脸上满是沮丧。
虚报兵士、马匹数量,以便吃朝廷拨款的空额,是练兵、养马之官的惯常操作了,夏侯婴常年掌管马政与车兵,对其中的龌龊操作心知肚明。
因此,临行前,他反复三番向张良强调,请他务必代为盘点清楚,对那些老油条牧监报出的数目,“你可一个字都别信”。
除了数目严重短缺外,现有马匹的质量,也完全不符合对匈奴作战的最低标准。
***
牧苑中的马匹,包括今春刚刚出生的小马驹,大多为纯正的中原马。
陇西诸郡位于国家的西北边陲,紧邻外邦,一两匹来路不明的胡马,还是很容易寻到的。
张良把找来的胡马,与牧苑中评级为上等的中原马放在一起,经过细细观察与比对,痛陈了中原马的三大弱点——
一为矮小,不耐长途奔袭;
二为四肢短,奔跑速度无法提升;
三是皮毛短,不耐寒。
匈奴草原极为辽阔,浩瀚不见人烟,最是考验马匹的长程奔跑能力。
而且,草原天气忽变,阴晴不定,从烈日炙烤的极炎,到暴雪突至,有时候仅需半日。
中原马的身体条件只适应气候温和的内地,若贸然进了草原,只怕未战便先冻伤冻死。
一言以蔽之,目前朝廷手上的马,数量不多,品种也不行,跑得慢、耐力差,还扛不住草原温差,在想象中的汉匈交战时,早已未战先败了。
“惟国之大事,莫急于兵;兵之大要,莫先于马。”
张良在奏章中苦口婆心地说。
马政对于汉匈之战的重要性,众人皆有目共睹,要想战胜匈奴,就要从改良马匹开始。
好在,张良随即又补上了两条好消息。
***
首先,尽管马不行,但是,当地的人民,很行。
更确切地说,他在陇西各郡的当地居民中,发现了一批天生的战士——
这批战士,便是皇后吕雉曾暗中提过的,六郡良家子们。
所谓六郡良家子,是籍隶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边郡,非出身医、巫、商贾,且家世清白的良民。
这六郡地处边境,毗邻匈奴和狄、羌地区,生活习惯与游牧民族极其相近,民风尚武乐战、质朴强悍,有着浓重的游牧军事文化特征。
张良在天水郡老乡家走访时,恰看到了一场当地人猎狐的角逐:
县里土生土长的少年们,下至十二、三岁,上至弱冠,粗略分为两队,进行比赛,以猎到的狐狸数量为胜负考量。
令他目瞪口呆的,除了少年们远超中原骑兵的精湛骑射外,还有他们采用的战术。
张良念念不忘地回味道,那是一种中土战争中极为罕见的骑兵阵型,灵活机动,缥缈诡谲:
眼看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密密麻麻如黑云压城,却能随着领队的一声唿哨,于转瞬之间向四周遁去,如群鸟入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一干功臣里,属楚王韩信最会运用骑兵,而当地村头的那场粗糙无比的猎狐比赛中,竟依稀透着些韩信将兵的影子。
当然,做不到韩信那般滴水不漏,但几乎所有漏风的地方,骑手们都能以高超的个人骑射技术补齐。
他依稀记得,向皇后辞行时,她曾悠悠提醒说,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克相生。”
而在亲身走访考察后,他十二分地肯定,这些与匈奴人比邻而居的六郡良家子,便是他们天生的克星。
六郡良家子里,不单能出精锐骑兵,还能选出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