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大员向朝廷推举官员?”
皇后口中的推举制度,简而言之,便是乡举里选,由地方治理官员对辖区内有才能、有德行的贤达人士,向上级和皇帝进行推选。
这种自下而上的推荐制度,是此时人们闻所未闻的创新之举,也难怪堂下官员一片哗然,连萧何都惊得睁大了眼。
吕雉对他们的反应,却早有预料。
创立秦朝的嬴姓家族,尚属贵族王室,而刘季身为乡间匹夫,提三尺剑,成了天子,满朝文武也大多出身市井,以布衣之身出将入相。
从这点来看,汉朝的创立,已然是气象万千,焕然一新。
既然如此,那不妨把步子迈得更大一些,改了选官之法,给天下有才之士一个彻底翻身的机会。
西周时代,周王室秉承世卿世禄的选官制度,即按照血脉,世袭爵位与官职,一般百姓是没有任何机会进入官僚队伍的。
后来,周室衰微,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发,各王国为了霸业,开始争夺人才,使众多有能力有才智的平民,得以进入了官僚系统。
其中最见成效的,便是秦孝公时商鞅在秦国进行的变法,废除了世卿世禄制,引入了新爵位制度,以军功作为爵位授予的新标准。
自此,在秦人的观念中,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却无所芬华,只要努力挣取军功,血脉身份就能得到改变,也能获得社会地位的提升。
汉初承袭秦制,以军功为尊,也以人均五等爵的军功集团,作为稳定大汉基业的压舱石,及金瓯永固的统治基础。
然而,在吕雉看来,单单指着这三百万将士及家人,使朝廷的人才选拔延续几百年的活力,还远远不够。
百废待兴的汉帝国,南北内外忧患重重,四面透风,亟需更多的人才,不论出身,不论门第,任人唯才。
她想起上一世唐太宗的名言,她也想要使这天下英雄,尽入她的彀中。
***
历史上的察举制度,萌芽于汉高祖时期,由文景二帝发扬光大,最终定型于汉武帝后期,延续了八百多年。
直到隋代,察举制才被雏形阶段的科举制慢慢取代。
上一世,武则天于长安二年,亲手开创了“以武举士”的武举制度,将科举制度予以完善,因此,她也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
科举之前的察举制度,到底因何走向了衰败,以至竟成为世家大族把控朝政、培养党羽的温床?
究竟有没有方法,能使一个初衷很好的选官制度,始终抱持活力?
感谢上苍,这一世,她居然得到机会,将自己的思考,付诸实践。
待众臣的惊讶之声渐息,吕雉才继续说,
“以这次治河为例,如酸枣县令与东郡郡守般的治水人才,放眼全国,还有没有?
肯定是有的,只是,这些人才都身在何处?”
她温言相询,语意柔和,宛如在征求堂下众人的意见,萧何却觉得似陡然有千斤重担,压在了自己肩上。
“你们知道,陈平当年在乡里分祭肉之时,便显出了辅政之才。
如今那些像陈平一样的人才们,可能只是名小小的里正,可能只是名令曹,甚至,只是非卿非禄的平头百姓。
那么,如何发掘并重用他们,使人尽其用,便是地方大员与中央朝廷的职责所在。”
“皇后此言极是。
臣居相位,本应做个百官的表率,却于这一节上,未能设身处地替朝廷着想,实在是尸位素餐。”
萧何站了出来,不由自主地检讨起来。
吕雉却在众官前,给足了他体面,
“萧卿,你是国之栋梁,皇帝亲政,内内外外多少大事都指着你来调理,百密一疏,这原怪不得你。”
听到此言,萧何心下有些感激,又斟酌着缓缓道,
“适才皇后所言的举官,臣想着,是否就以酸枣县的事作为引子,命全国各郡县,举荐一批具有治河之能的专项茂才。
这样一来,也能先把举荐这条通路探明,看看有什么需要调整之处。”
“嗯,相国这个法子好。”
吕雉感慨,萧何不愧是老成谋国之辈,这个法子既不驳了她的面子,又可趁机试试下面各郡国的态度,还能替朝廷选拔一批即刻可用的治水人才,可谓一石三鸟。
“光凭推荐还不行,各地举来的茂才,进了朝廷,还得统一考核。
若有冒名顶替、言过于实者,被举之人与郡县长官,都要受罚。
既与治水相关,便由都水长丞来想想,有什么考察的法子吧。”
“是,臣以为,对这批茂才,可以先采用文试,考察治水之策论。
然后再几员一组,实地去修渠,当场检测。”
见皇后与相国都发了话,都水长丞也抖擞精神,认真对答。
“可以,便如此去办吧。
考核茂才一事,你们先不要声张。
咱们倒看看,哪些郡县是老实的,哪些是弄虚作假的。”
吕雉嘴角含笑,意气风发,
“今日且议到这里吧。”
***
诸人散去之后,吕雉遣宫人先将太子送回去,又瞥见萧何仍在原地,磨磨蹭蹭未走。
“相国,还有何事?”
“呃,这事吧,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臣还是想听听皇后的意见。”
萧何笑着欠了欠身。
本是一件可说可不说的小事,但被近日吕雉理政的气势所慑,他隐隐觉得,大约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冰雪聪明的皇后。
“嗯,慢慢说吧。”
都是一路走来的,大家私下熟不拘礼,吕雉随意坐到一张案后,也示意萧何坐在旁侧。
萧何谦了一下,也顺势坐下,喝了口宫人新换上的茶,试探着说,
“长沙王吴臣那边,昨日又新来了消息。
其他的一切都好,只是眼下,南越国有点新情况。
吴臣啊,毕竟年轻,掂量不清这事重不重要,也不晓得咱们的态度如何。
但秉着他的一贯脾性,事无巨细,絮絮叨叨,一股脑全都报到我这里了。”
“嗯,吴臣是个有心的,他上次送来的柑橘,相国吃着可好?
我倒从来不嫌他多事,只怕他在南部边陲刚愎自用、自作聪明,反而麻烦。
这次,又是什么零碎小事?”
吕雉也笑,长沙国送来的柑橘还堆在宫中没有吃完,便又来了信儿,这吴家真是耐烦不怕琐碎。
“很好,甘甜得很,毫无酸涩之感。
今年长沙国又赶上个丰年,是汉家之大幸。”
萧何顿了顿,又说,
“吴臣说,南越国,自上月开始,便闹了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