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张敖唤自己,赵美人一笑,趋步上前,缓缓跪在刘季身侧,伸手接过宫人递来的金箔贴花长柄漆斗,自一旁的三足盆尊中舀出少许马乳酒,将皇帝案前的玉卮添满,又轻轻捧起。
刘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亲切问道,
“你家是辽东来的?怎的居然会秽貊的刀舞?”
赵美人答道,
“妾家祖上居于箕(jī)子朝鲜,或有东夷血脉,只是年代太久远了,谁也说不清。
后来祖母死后,母亲赵媪才带着妾迁回燕赵之地。
所以,方才大王所说的妾之母,却也不是在邯郸土生土长之人。”
“您听她说话的语音,尚带点朝鲜音韵,还没改过来,是不是别有趣味?”
张敖见缝插针地介绍道,态度暧昧,又带着些莫名其妙的积极与怂恿。
鲁元虽性子迟钝,但并不愚蠢,见事已至此,她心内泛起巨大悲哀,反而生出一种超脱之感,自己的魂灵仿佛被无形的手抽离到了半空,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冷静下来,重新打量赵姬,才发现她其实与自己在父亲与夫君后宫中看惯的美人不同,别有一番风致——
在此之前,鲁元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大概当属戚夫人了,戚姬温婉妩媚,柔情似水,连眼神都弱得抬不起来似的。
自己的母后吕雉,纵也算实打实的标致,但她生来宝相庄严,不怒自威,一双美目精光四射,似能时刻洞悉人心,让人又敬又怕。
而眼前的赵美人,在玄色衣裙的衬托下,更显得肤白胜雪,她嘴角似笑非笑,说话语调有些许生硬,却一板一眼,神态认真可爱,有种鲜明的空灵。
鲁元嫁到邯郸多时,已在后宫中屡次遇到过这名赵美人,但从未对沉默寡言、谦卑恭谨的她真正留意,只知是张敖诸多美貌姬妾中的一位。
可眼下,她看着赵美人莹白修长的脖颈,有些惋惜,不知怎的,猛地联想到了方才她裙摆上惊鸿一瞥的仙鹤——
那么柔弱而庄重的灵物,却被命运的金色丝线牢牢钉死,纵生着双翅,却再也无法于漫天飞雪间自由起舞了。
***
“有点意思,”
刘季没有伸手去接玉卮,而是就着赵美人的手,顺势喝了一口酒,咂着嘴道,
“那个什么箕子,是商朝人吧?是商纣王的儿子?
他是个贤人吗?”
他问这话时,眼光却是看向席间的,陈平见大家默不作声,便笑着委婉提示道,
“禀陛下,箕子,其实是纣王的叔父。
孔子曾说,殷末虽衰,朝政晦暗不明,但仍出了北斗引路般的‘三仁’。
这三位大仁,分别是太师比干、纣王长兄微子启,还有一个,就是箕子了。”
商纣无道,其叔父比干死谏未果而被杀,其兄微子出走,而箕子则装疯卖傻,自贱为奴,遭到囚禁。
后来,周武王灭商后,将箕子从狱中释放,欲委以重任,但箕子狷介,不愿在新朝为臣,便出走去了东边的朝鲜,建立了箕子朝鲜。
朝鲜立国十三年后,箕子曾受邀返回中土,朝觐周武王,并作《洪范》,与武王姬发坐而论道,讲述治国安民的道理。
周天子大有所感,于是正式将朝鲜封给了他,建了箕氏侯国,藩屏周室。
“哦,是纣王的叔父吗?
哈哈,你们看我,平日里不爱读书,就是容易闹笑话。
自马上打了天下,却不能再在马上治天下了。”
刘季搔搔头,自嘲道,在场却无人敢笑,他又问,
“既是商朝后人所建之国,那么箕子朝鲜,日常也是讲汉话的?”
“岂止讲汉话,说起来,朝鲜其实与赵佗治下的南越差不多,民间虽有土语方言,但官府朝廷的公文,一应用汉字,官制也和咱们的差不多。
相传,当年箕子共带了五千人一同东去,其中不乏诗、书、礼、乐、巫、医、卜、筮等百家技艺者,皆从其入朝,才能变魃结之俗,成齐鲁之邦。”
张苍娓娓道来,如在传道解惑,在座诸人皆全神贯注,连赵国大员们亦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虽与朝鲜隔海相望,但论起朝鲜国的历史,却远不如张丞相这般信手拈来。
见大家听得饶有趣味,张苍略欠欠身,又补充道,
“箕子在位共四十年,于九十三岁上寿终正寝,是朝鲜人公认的始祖,也是他们的教化之君。
他在朝鲜人心中的地位,类似咱们的周文王与周武王,又常被比作羲和轩辕,尧舜禹汤。
箕子的王位传到如今,已是第四十一代了,现任朝鲜国王名叫箕准,也是个贤君,收留无数中原百姓,治下民生安乐。”
战国末年,烽火连天,人民四散避乱,而半岛上的朝鲜,竟宛如一个安宁的庇护所,容留了不计其数来自燕、赵、齐等国挈家带口的流亡民众。
箕准对于人口的增殖很是满意,还特意将西边的一大片国土划分出来,专为接纳中土流民,供其耕种。
众人一阵唏嘘感慨,先贤箕子被情势所迫,不得不徙了边,却滋养出另一片侔拟中华的世外桃源。
***
眼看大家浮想联翩,张敖又催着宫人为席间诸人倒酒,又叮嘱赵美人劝陛下多饮几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亦乐乎。
第二天清早,因皇帝行辕在此,贴身宫人自四更起,便催着鲁元起床梳妆,准备服侍刘季用平旦食。
秦汉时皇帝一日四食,依次为平旦食、昼食、晡食与暮食,而平旦食这一餐,要在少阳之始,也就是太阳升起前进餐,以彰显帝王居中央、制御四方的气派。
鲁元穿戴整齐,匆忙赶到刘季寝殿外时,恰看到张敖也在廊下等候。
他近日来与群臣统筹军饷及大军过境事宜,每日在禁中忙碌,夫妇俩鲜少相聚。
此刻,看他在拂晓微光中忐忑焦躁地徘徊,鲁元心念一动,脱口问道,
“赵美人,也在里面吗?”
张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声音放轻些。
也算是意料之中吧,鲁元嘴角牵动,哼了一声,
“倒真是难为你精心安排。”
此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愣住了。
她素来视夫君为盖世英豪,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用如此揶揄鄙夷的口吻同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