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各郡国设在洛阳的郡邸和国邸,臣也派人密切关注着,进进出出的,力求严格管理。
一来,是防止有趁乱摸鱼、假公济私的长途贩运牟利之徒,二来,是防止有郡县的地方官员,借机多运贡品进京,以行贿朝臣。”
听萧何补充的这两条,刘季一面生疏地剥着离支果的坚硬外壳,一面深深瞅了他一眼,指着萧何对众人道,
“你们都仔细琢磨琢磨他方才说的两条。
我就说嘛,没在底下办过二十年差的人,绝说不出这些门道来。”
汉初君臣均出自布衣,对于萧何言下所指出的几处关键所在,都心知肚明。
各郡国在洛阳开设的诸多郡邸、国邸,属于官办的机构,远来之人,如要在邸中免费住宿、歇脚,需要当地郡守开具传,也就是官方的通行文书。
一旦拿到了传,不仅到达京师后能入住条件优越的郡邸,沿途关津也畅行无阻,不必缴纳任何关税,还可以沿途使用道边传舍,享受官府提供的免费食宿。
此外,打点到位的商贾,手中握有传令,便能无偿调用官府的驿传车马运送私人货品,由此省下的人力物力与运费,不可小觑。
这些利用官方名义运送到京的货物,往往藏在各郡的郡邸中,作为贮物仓储场所,公器私用。更有胆大包天的,竟然公开在郡邸里摆摊开市,直接贩售。
货物远途运输售卖,成本中最大的一部分,便是运费;
而这部分耗资既已省去,再以正常市价出售,对于商人来说,渔利甚丰。
因此,自秦时的上计始,进京上计一事便是不言而喻的肥缺,上计吏每每假公济私,或携亲带眷进京游玩,或趁机夹带私货贩卖,或无故为商贾们私开传令,这是各郡大员间公开的秘密,也正是萧何的题中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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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所说的第二条,更是影响深远。
各地送来的珍奇贡物,除了献给皇帝外,必有冗余。而这些刻意多带来的特产,便名正言顺成为贿赂京师朝臣的借口,毕竟,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今日,在上计吏陆陆续续已抵达京师之刻,萧何方将此事开诚布公地摊在日光下来议,其用意不消说,是打算借刘季金口玉言,明确出个章程,以矫正长久以来的不正之风。
“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番提醒很及时。
而且,你敢这么说,也是不怕得罪人啊。”
刘季将晶莹剔透的离支果肉凑到眼前看看,又犹疑着放进嘴里,边嚼边说,
“那就传我的意思,自此次上计始,非上计吏员而私自凭传进京、私偕人货、住宿郡邸者,皆坐食赃为盗。
还有,这条不妨写进律令里,以儆效尤。
至于那些已经混进各处郡邸的,相国,咱们就干脆得罪到底,狠狠心从严处置,杀鸡儆猴吧。”
“臣遵旨,陛下圣明。”
萧何满脸喜色,深深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刘季忽咂着嘴,捏着半个离支环顾四周,
“这个什么离支果,清脆爽口,甜腻多汁,我此生竟从未吃过,你们也都来尝尝啊。
长沙国与南越毗邻,想来气候地气也相近,不知长沙国种不种得出此果啊?
若是能种,以后让吴臣时常给我送些来罢。”
他正期待地看着萧何,却听得一把温柔的女声道,
“陛下此言既出,恐怕长沙国的黎民百姓,日后要守着离支树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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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季一惊,猛地回头看向吕雉,她紧紧抿着唇,秀眉微蹙,不怒自威,目光冷峻得令人不敢逼视,
“孟子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帝爱吃离支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王公贵族必会群起效仿,这不是逼着长沙国将万亩良田桑田,都改种离支吗?
若遇到个灾年水患,陛下是指望长沙国人以离支充饥吗?
况且,长沙国山高水远,一路劳民伤财,只为向京师运送离支,如此行径,当真不怕万世耻笑?”
在众人看来,皇后惯常温和内敛,任劳任怨,即便常有灵光闪现的精绝之言,但总还是信奉韬光养晦,不肯多抢一点风头的。
可此番话中,却冷得似隐隐结着一层霜,可见她是真的动怒了。
刘季被当众驳了面子,脸上讪讪的,但心知皇后说的是正理,满心尴尬恼怒没理会处,忽然瞥见远远的殿角里,默默坐着一名史官,正就着木牍奋笔疾书。
他恼羞成怒,不禁疾步走过去,瞪着眼质问那史官,
“你胡乱记了些什么,给我看看!”
那史官年轻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失措,但随即镇静了下来,他以手护住简牍,认真地答,
“陛下方才说了什么,臣便记些什么,并不敢胡写。
君举必书,如实记载国君的言行,是臣的职责所在。
这些记录,是预备给后嗣看的,不是给陛下看的。”
“那么说,你也记下了我欲向长沙国索要离支?”
“陛下自己说,‘不知长沙国种不种得出此果’,臣如实记录而已。”
“……这话不能记,你且速速削去罢,恕你无罪。”
皇帝扫了一眼他身前案上的铜削刀,语气严厉,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臣,做不到。”
史官深深伏跪在地,头也不抬,坚定地回。
***
“你竟敢抗旨?”
“秉笔直书,书法不隐,是臣所奉行的正道。”
“你的正道,莫非比皇帝还大?”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
臣的道,比性命还大。”
“我看你也是活腻了——”
刘季早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忽然暴怒,扬起一脚将史官面前的长方形矮案踹翻,案上的笔墨刀札等物咕噜噜滚了一地。
宫人们早吓得跪了满地,瑟瑟发抖,任鬆漆砚盒打翻在地,墨汁缓缓淌出,把地面洇得黑擦擦的,也无人敢上前收拾。
眼看遇到了不畏强权的硬骨头史官,旁观的吕雉却无比羡慕,这一切,是她前世所不曾经历过的。
秦汉时期的史官,譬如秦和西汉时期的太史令、东汉时期的兰台令史等,虽为朝廷正式的职官设置,却基本承袭先秦的史家立场,被赋予了极大的书写自由,任他们写下一家之言。
然而,自唐代以降,史官制度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史官改为史馆,成立了正式的官方修史机构。
有了史馆,便由集体修史编书,并经朝廷重臣宰相监修,确保万无一失。
尽管史馆编纂得更加全面、完整、详实,但史官们每欲记一事、载一言,往往搁笔相视,反复讨论,个人意志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