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元兴奋得两眼发亮,端着弩机反复端详,
“这是连弩?就是相传始皇帝出巡时,用来射大鲛鱼的那种连弩吗?”
“始皇帝连弩射海鱼的英姿,没人亲眼见过,做不得数。
但这支弩,可是经老姜冥思苦想造出来的,是名副其实的并射连发弩。”
吕释之接过弩,轻轻巧巧地在手中摆弄着,一下子就将弩前的弓与弩臂拆开了来,指着机关给鲁元看,
“这张弩属于擘(bò)张弩,弓弦的强度小,寻常孩童妇孺都能操作,以你眼下的臂力,仅靠单手便可张弦上箭。
还有,你看此处,一弓三矢,可前后连发,也可左右并射,又快又准又狠,出其不意。
对手万万料不到,一柄弩居然可做到连发与并射兼具,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如数家珍般讲着,又将两截弩交回鲁元手上,盯着她笨手笨脚地拼装好,顿了一下,方语重心长地鼓励道,
“你很有长进。我……我知你近来心中烦闷,每每只能习射解郁。
别的我也不便多说,但只求你记住,你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不会始终囿于这方宫城内的。
你一定要学学你母亲,将来做个一天一地的巾帼英雄。”
吕释之挠挠头,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番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宽慰话语。
他是个光风霁月的洒脱男子,纵然心细如发,对鲁元的闺阁心事洞察无余,却总碍于她的面子,不好当面直说,只好委婉曲折暗示出来。
鲁元笑笑,心中感激舅舅把自己当做旗鼓相当的成年人来看待,而不是如张敖那般,永远视自己为一个心智未开的玩物,锦衣玉食地供养,不屑一顾地愚弄,明目张胆地利用。
“舅舅见到母亲时,请她宽心,切莫为我挂怀。
我定会事事以她为榜样,纵活在明争暗斗中,也会对得起我来时的路。”
***
她赌气般地说着,这话听起来虽逞强,却不由得引着眼眶一阵发热。她抬手飞快拭了下眼角,假装端起弩机瞄向远方,低声咬着牙道,
“我原以为,张敖是当真心悦我,敬我重我,才与我结为夫妇。
谁知,来到邯郸后我才发现,原来北地佳丽无数,各个妖艳美貌,千姿百媚,而我却相形见绌。
可他偏偏选中了我,只因着他需要尚一位公主,以为屏障。
哪怕我不是我,哪怕我不是个人,而是什么妖魔鬼怪,他照样会娶来做王后的。”
吕释之舌头打结,平素的伶牙俐齿荡然无存,只能叹一声,听她说下去。
鲁元把头埋得低低的,手上却不停,练习着把弩机重拆卸开来,
“起初,我想通了这一节,也打算得过且过的,表面上装个举案齐眉的样子罢了。
但我逐渐发现,张敖的算计其实远出乎我的预料。
舅舅可还记得御前献舞的赵姬?那可是内傅赵媪的养女,是自小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亦是他的爱妃啊。
可他依旧毫不留情地竭力将她献给父皇,弃之如敝履。”
鲁元哽咽了,哀哀地叹口气,
“于是我终于懂得,若真到了酿成大祸的那一日,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的下场,只怕会比赵姬还要惨上百倍。”
她抬起头,定定地直视吕释之,眼角尚有湿漉漉的泪痕,但语气笃定,
“舅舅,我不想死,也不甘愿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我已扎根邯郸,不仅要活出个样子,更会努力做你们的千里眼与顺风耳,不能让赵地君臣的狼子野心得逞。”
***
自刘季亲征的御辇途径邯郸、赵姬献舞后,左右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年少天真的长公主陡然经历了彻骨的失望与背叛,原本饱满的小圆脸消瘦了不少,衬得眼睛更大,下颌更尖。
吕释之有些惭愧,
“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瞒你。
其实你到赵国,虽是自己情愿的,但说到底,也是朝廷的权宜之计。
但凡大家能多些腾挪的空间,也不该用一个弱女子来拖延时日。”
“不碍的,”
乍一听到这番真心话,鲁元只觉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忙深吸几口气,道,
“当初舅舅与母亲在楚营为质,每天都有性命之虞。我在此地好歹还有个王后之位,已是天壤之别了。
不过,赵国看似风平浪静,但暗流湍急,张敖的城府很深,他一直暗中与那些旧臣谋划些什么。
只可惜他们议事时处处避着人,他又极能伪装矫饰,我才智疏浅,一时看不透他们所筹划的局面。”
“嗯,你母亲其实最担心你为情所困,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既然你悟到这层,可见是勘破了儿女情长的一叶障目,自此以后,耳聪目明,不破不立啊。”
这话又带着欣慰了,他压低声音叮嘱道,
“我此去洛阳,大抵一两年内不会回来了。
若仓促有变,你即刻去找张苍公,他是咱们的人。
若是觉察到了什么异状,想给洛阳写信的话,也可用他的密传通路。”
“我都记下了,舅舅尽管放心。”
吕释之看了看这个堪堪到他肩膀的瘦削少女,有些于心不忍她的一夜长大,
“朝局波诡云谲,瞬息万变,把你一个小姑娘孤身置于险境,我实在是——”
“——舅舅不必多虑,母亲一早说过,天崩地裂,便有女娲娘娘炼五色石去补,沧海无情,自有炎帝之女精卫衔石去填。
咱们家出来的女孩,纵不能补天填海,也决不会是攀缘依附的凌霄花。”
人虽瘦了一圈,鲁元的眉宇间却莫名添了几分凛然傲气,望之竟与吕雉有着隐隐相似的神韵,
“我定会协助张苍公,一内一外,守好北边的大好河山,不叫那些魑魅魍魉得逞。”
***
洛阳南宫禁中内,一路风尘仆仆的张良与刘肥,终于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众人。
苦心经营陇西小半年,张良快瘦成人干了,原本斑白的须发已经全白,更显得如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般超脱。
刘肥却壮实了不少,原本那若有似无的纨绔习气被西北的风沙淘洗一空,举手投足间颇有点挥斥方遒的气派。
吕雉看他行为谨慎,侍张良甚恭,简直言听计从,不禁暗笑——
也不知张子房在刘肥面前施展了什么招数,竟把个皇帝派去的眼线,收服得妥妥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