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这条,我记下了,随后会与大家相商,有宗族昆弟愿去做刺史的,都派出去。
趁着本次上计,由萧何督着,让上计使们群策群力,拟个刺史问事的章程,回头颁布下去,往后都照章办事,逐条察巡郡县。”
这是刘季的釜底抽薪之策,上计使本就来自全国各郡,自然通晓平日里地方政务藏污纳垢之所在,逼着他们写巡察方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所向无敌。
“别人不好说,肥儿肯定第一个愿意去,”
吕雉笑道,
“在西北历练了半年多,我看得出,他是个堪大用的。
加之他身份尊贵,是大皇子,陛下不妨将最难啃的硬骨头派给他。”
刘季抚须,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立于卧榻左侧的那座蟠龙托座鬆漆彩绘屏风。
只有常出入禁中的几位股肱之臣才知道,那屏风冲向御榻的一面,日夜悬着一副巨大的绢制地图,上面以朱笔着重勾勒着几大诸侯国的疆域。
烛火闪耀之下,一道道细细暗红的曲折线条,映出晦暗的光,似在帝国心尖上以利刃刻出的血痕,令榻上之人坐卧不宁,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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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削藩之心,早已路人皆知了,吕雉暗暗叫苦,如此昭然若揭,真的不怕将本不想反的异姓王也逼反吗?
“让他先从何处巡起呢?”
刘季审视着地图,自言自语道,“还是自齐地始吧。”
屹立于东方各异姓王国中的齐地实在太重要了,犹如中流砥柱,看似被诸侯国团团包围,关键时刻,又可四面出击。
“若陛下不放心肥儿年轻,可以派个人帮他一把。”吕雉见他踟躇犹豫,便提醒道。
“唔,那就派曹参去吧,你看如何?”
关于佐助的人选,刘季早打定了主意,那便是当初襄助韩信管理齐地多年的副将曹参。
在皇帝原本的计划中,倘若刘肥今夜没有推辞齐王之封,那么,曹参便会走马上任,成为齐国的丞相。
刘肥毕竟年轻,缺乏治理经验,派曹参出任齐相,实际便是把齐地富饶的七十余城托付给了沉稳内敛的曹参。
此举,既是对曹参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考察。
曹参,是沛县功臣元老班子中无可取代的重臣,他出生入死,身披七十创,攻城略地,可谓战功赫赫。
更可贵的是,当初他暗中奉刘季的指示,早早投入韩信麾下,并博得了他的信任,在齐王韩信不可一世地外出征伐之时,替他镇戍齐国。
垓下之战后,刘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韩信的兵权、改封其为楚王,这冒险之举的成功,还要多亏曹参稳稳居于临淄,守住了齐国大权,才没让汉军阵营的后方起火。
尽管功勋卓著,但吕雉心知,刘季对曹参的信任,远超过萧何,绝非因曹参平素显露的忠诚比萧何更多,只是在刘季的考量下,曹参并没有夺天下之才,只有治天下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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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上,萧何死后,曹参名正言顺地成为大汉相国,他完全继承萧何的治国方针,清静无为,举事无所变更,以至于民间传下了“萧规曹随”这个成语,用以形容凡事一成不变。
由此可见,曹参之才,其实并不在萧何之下啊,吕雉感慨。
刘季的猜忌,向来与被疑之人的德行操守无关,却与他们的才干有关。
飞鸟尽,良弓藏,萧何在八年战事中毫无保留地展露了惊世奇才,才使入汉之后的他如履薄冰,被皇帝防得滴水不漏,时不时需自污以自保;
而曹参,自始至终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可被皇帝轻松驾驭的温厚质朴之人,后来不单安安稳稳地做了相国,还得了善终。
吕雉颔首笑道,
“曹参好啊,齐地好儒,又有田氏大族错综复杂的势力,绝非一般人可等闲治之的。
曹参以前便有治理齐地的经验,这次同去,让他给当地官员们指个方向,肥儿也能如虎添翼。”
除此之外,让他远离洛阳,避开萧何的锋芒,正是两下安宁。
他二人同为治世名相,一个坐镇中枢,一个陪刺史出巡郡国,一个做当朝的宰相,一个做储备的宰相,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刘季实乃用心良苦。
她又试探着说,
“虽说刺史不掌兵,但出巡时毕竟是代皇帝亲临,还是给他们调兵虎符吧,以备不时之需。”
查得深了,逼得急了,地方官员会不会铤而走险,究竟会遇到什么不便之处,皇帝心知肚明,也不必她明言了。
“嗯,有曹参同他去,出不了大事。
至于兵权嘛,出巡时给,巡完了就收回来,放风筝,讲的不就是个收放随心?”
刘季双眼紧盯着地图,忽想起了什么似的,瞟了一眼吕雉,
“燕国的情形毕竟与他处不同,还是需要一个燕王的,卢绾非去不可。
你在他家面前,不该说的别说,休要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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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示的意味,溢于言表。
“晓得了。”她微微垂下头,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不急,反正来日方长。
似乎觉察到自己说得太重,刘季复又笑道,
“我都忘了问,你今夜来,究竟所为何事?”
吕雉也笑,
“被你一说,我也险些忘了,其实我此番前来,为着两件事。
一来,是想替兄弟们辞个官,再来,是替我自己与盈儿,各讨个差事。”
“哦?”刘季坐得直了些,意味深长地审视她,
“旁人都替母家兄弟讨封赏、讨官作,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吕雉只反问道,“陛下先说说,打算怎么封赏我们吕家的两位兄长?”
刘季顿了下,说,
“大军亲征臧荼期间,你长兄吕泽任宫城卫将军,兢兢业业,加之训练郎官,助盈儿监国,大大有功。
借此次大分封,封他做个侯,连名头我都拟好了,就叫周吕侯。”
周者,固也,密也,积之厚则用有余。
周吕周吕,全吕氏之名,念吕氏之亲,正是其中深意。
看得出,这是诚心诚意的封号了,吕雉心下了然,又追问:“那释之二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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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季抚着锦被,慢吞吞地说,
“他早年就追随我,真论起年头来,资历不比萧何、樊哙他们浅,又在楚营吃了那么多苦头,实属不易。
只不过,他眼下已是建成侯了,要不再给他追加点食邑?或者封个官做做?”
“陛下好不容易挑了个雍齿封作什方侯,才平了朝中的物议纷纷。”
吕雉听出了刘季话中的迟疑与戒备,飞快地答,
“大哥任卫将军,日后有个侯位,更能服众,这是陛下的高瞻远瞩,我不便代他辞,只能替他谢恩。
至于二哥嘛,他前日里随着张敖的车队进京,瞧着身子骨还是弱。若再被派个什么官职,或是食邑太多,怕是更要折福了。”
“那照你说,便如何是好?”
“不若便放他自由自在,任个不是刺史的刺史,闲时各处走走逛逛,也替陛下做做耳目。”
这话正中刘季下怀,皇后年轻,母家两兄弟都正值壮年,绝非一件好事。尤其是,自己并不是没存着废旧立新的心思。
他如此想着,面上却不形于色,只斟酌着缓缓道,
“如此一来,只怕委屈了释之,也委屈了你们吕家。”
“这有何委屈的?我是皇后,身体力行,替陛下分忧,本是分内之事。
陛下若真过意不去,便准了我与盈儿的差事吧。”
吕雉笑吟吟盯着刘季,双眼亮晶晶的。
刘季释然:“那你说说,你们母子到底要个什么差事?”
“让盈儿带着郎官们去西北,练练兵,可好?
至于我么,”她自信地笑笑,
“我预备去趟长沙国,找南越赵佗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