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吕雉的宏图大志,饶是刘季城府再深,也惊得坐不住,
“盈儿去西北倒是好说,他是太子,练兵是好事,正好磨炼一下他那个优柔寡断慢腾腾的脾性。
可你要到南越去?去作甚?出使吗?简直荒唐!”
“我不是出使南越,我是要去长沙国,到了当地后再见机行事。”吕雉耐心地就纠正皇帝,
“我且问你,未来一年内,你预备派出几个刺史?周巡郡国,巡得到长沙国吗?”
刘季抬头瞅着屋顶描金绘彩的芙蕖藻井,眼巴巴想了半天方道,
“大抵巡不到,长沙国地小势弱,一共才有长沙与豫章两个郡,户数不过两万余户,要且往后排排呢。”
吕雉哂笑,心想:
原来你自己也清楚,长沙国号称地跨五郡,其实只有两个实封郡,剩下象郡、桂林与南海三郡,都是南越赵佗的国土,和你没什么干系。
当初刘季将南越三郡一股脑全部虚封给与之接壤的汉之长沙,美其名曰激励与许诺,实则离间与引战,生生将长沙国王吴家推出去做缓冲的活靶子,可笑滑稽之下的用心,不可谓不毒。
“陛下从未去过长沙国,难道不好奇当地的风土人物?
我倒是很好奇,不若我替朝廷做次刺史,去长沙二郡巡一番。
反正长沙王吴臣行事谨慎,定能安排缜密,不会出事的。”
***
皇后出巡,在此之前虽从未有过,却并非完全无法接受的离经叛道之事。
秦统一全国后,始皇帝曾先后五次巡视全国,威服海内,并在多处勒石祭天。
这五次巡游中,唯有第一次剑指西北,巡了陇西、北地二地,至鸡头山方返,后面四次中,皇帝庞大的车队均是急吼吼地直奔东南方。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流传广泛的谶言时时悬于始皇帝头顶,使他惶惶不安。只有他自己清楚,难以参透的神秘谣言,血淋淋得揭示了秦廷对广大东南地区那不堪一击的薄弱控制。
阴阳家方士铁口直断的“东南有天子气”,恰恰猜中了他的心病,所谓天子气,分明是东南人民强烈的反秦情绪。
为此,他大张旗鼓地在东南一带凿地脉、改地名、污土表,极尽能事,更频频亲自巡游,予以震慑。
所以,黎民百姓对于皇帝每隔两三年便要大张旗鼓地出巡,早就习以为常。
上一世,李唐一族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拯救颓废之中原,新机重启,扩大辉煌。
在南北文化的大冲击大交融下,女子出游、再婚、主持门户、参政议政,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故对于此时的吕雉而言,提出去趟长沙国,无异于自洛阳北宫走到南宫。
更何况,她当初曾出质楚营,又与张良同去项羽的封地鲁县劝降,在众人未察觉之时,早已默默登上了政治舞台。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位皇后,手持世上独一枚皇后玉玺,皇后的权力范围究竟多大,究竟能做什么,此刻尚没人能说得清楚。
没有现成的规矩,再好不过了,正好步步试探,重新立规矩。
她静静看着刘季的脸,等待他对这个提议的反应。
***
而对于刘季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只皱皱眉,嘴里嘟囔着,
“出巡倒不是不行,只是南方暑热卑湿,疾疠多作,加上蝮蛇蛰生,不是还在闹鼠害吗?
当年始皇帝派去南征的大军,多有水土不服。长沙国与南越毗邻,想来地气相近,你贸然前去,当心有去无回。
况且,还劳民伤财的。”
此时人们尚未受到礼教的禁锢,刘季全然没有从世俗眼光上进行阻拦,只是基于对南方烟瘴之地的固有印象,提醒她道路多艰。
“临湘的长沙王宫里自有医官,我沿途轻车简从,不大张旗鼓的,反而走得更快些。”吕雉想都不想地答道。
“那你到了长沙国后,又待如何?
长沙国小民寡,兵士拢共就那么多,单凭吴臣他们家的能力,想要吓唬赵佗,怕是很难。”
正因为长沙王吴家吞不掉南越,南越也吞不掉长沙国,两厢僵持了多年,刘季才能坐收渔翁之利,放心地连巡也不去巡。
吕雉胸有成竹地问,
“这正是我想与陛下请教之处,陛下再想想,赵佗还有没有惧怕的人了?”
所谓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她猜长沙国境内还有兵,而且是支奇兵。
***
“哦,对了,经你一提,我倒想起来了,赵佗还真有个死对头,名叫梅鋗(xuān)。”
刘季拍着大腿,努力回想,
“梅鋗是吴臣他爹吴芮的老部将,当年我在南阳与吴芮军会师,曾见过该人。
梅鋗年纪蛮大了,是百越人,说起汉话来乡音极重,一说快了,什么都听不懂,但打仗是把好手。”
呼之欲出了,吕雉强压住胸中沸腾的兴奋,追问道,
“那个叫梅鋗的,很厉害吗?”
“何止厉害,活脱脱是赵佗的克星。
赵佗野心那么大,当初本想趁乱分一杯羹,哪知他发兵北上一次,就被梅鋗打退一次,足足堵回去四五次,别说逐鹿中原了,南越的兵马压根连五岭都出不去。
所以他现在也死心了,乖乖守着南越三郡,不敢轻举妄动,想是被梅鋗吓出毛病了。”
回想那些热血倥偬年岁,刘季说话的语调高起来,充满感慨,不是不怀念的。
“既然如此,怎么从没听大家提起这个人?”
“嗐,你有所不知,那个梅鋗,既是武将,也是个半仙儿。
他眼下身在何处,我也不大清楚,简直神出鬼没。”
被吕雉问得兴头起来,刘季直说,
“罢罢罢,既说到梅鋗,问问吴臣不就知了?
趁他正在洛阳,明日把他叫进来,一问便知。”
***
“梅鋗?他老早以前就回大山里了呀!”
第二日朝会散了,吴臣奉诏入禁中议事,没想到被刘季劈头问起梅鋗的下落。
洛阳比长沙国的国都临湘冷许多,吴臣一到洛阳就染了风寒,足足躺了六日才痊愈。大病初愈的他穿得格外厚,一路走得又快,一边擦汗一边急急对答。
闻言,众臣面面相觑,刘季也一愣,
“回山里是什么意思?这是隐了?
你且慢慢说,本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是我忽然想到了而已。”
吴臣一揖,定定神说,
“回禀陛下,长沙诸郡县安定后,无论父亲给他什么官职,他都坚辞,后来又说在都城中住不惯,还是山中惬意。
他那个脾性,陛下也知道,又比臣长着一辈,拦是拦不住的,也勉强不来。”
“嗯,梅鋗当年和我吹牛,称自己是蚩尤之后,”
萧何想起大家在军中的夸夸其谈,忍俊不禁,又看看吴臣,奇道,
“湘中遍布崇山峻岭,莽莽苍苍,神秘莫测,他又爱住在山林中,莫非真与蚩尤族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