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官厩中的快马果然一日三百里,鲁元派去的人马,很快就带着满满几大筪真定梨,和比梨子还要珍贵万倍的情报,返回了赵都。
而远在洛阳的吕雉,正在为南巡做着最后的准备。
这日一早,天边刚泛鱼肚白,宫人便来报,说殿外薄姬等着求见。
吕雉怔了一瞬,倒也没在意,她俩的交情不错,临行前薄姬来私下送行一番,于情于理,都属人之常情。
况且,她恰好还有件不轻不重的事,正想借机再次试探一下薄姬的智慧,便忙道,
“快让她进来罢,一大早的寒风刺骨,怎好使她多等。”
宫人应声开启殿门,薄姬领着一名侍女急急走进来,两人手里各捧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行了礼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放到地上。
包袱显然不轻,还有棱有角的,与锛平并刷过桐油的锃亮木地板相触,有哐啷哐啷的碰撞之声。
吕雉的疑问已被好奇取代,笑问,
“究竟什么好东西,还劳你大老远地亲自捧来?”
说着,便要自椅上起身来看。
“皇后莫动,安坐便好,”
薄姬忙伸手制止,随手解开了一个包袱,依稀可见里面是一双双图案花纹各不相同的舄[x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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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吕雉反应过来,薄姬已顺手拿起一对赤色面嵌着银丝的,快走两步到她身前,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套在她穿着白色菱纹锦袜的脚上,又轻轻左右晃动了数下,这才面露满意微笑,语气温柔但命令般地说,
“大小尺寸正合适,请皇后起身踩着走几步试试,看看稳不稳当。”
鞋底用一层者,谓之履,双层者,谓之舄【1】。舄,是一种厚底鞋,或者说,是一种以木底代替麻线皮底的履。
由于加厚了鞋底,穿舄可以防止泥水或脏污的地面弄染鞋面。
但也因着鞋底垫得太高、木底又过硬的缘故,舄穿起来十分难受,很影响行走,穿得久些,简直如在踏在钉板上,步履维艰。
但面对薄姬的一片美意,吕雉不好驳她的面子,只得勉强笑笑,依言站起来,缓缓在殿内走了一大圈。
谁知,一试之下,竟有惊喜,薄姬带来的舄,穿上后与脚部贴合自然,走起来竟毫不费力。
她低头仔细观察,才发现这双舄的履面,较她以前穿过的舄面做得更包更紧些,而履底的部分,也不是直接于皮底上粘木板,而是又塞了一层厚厚软软的绵。
“原来经你改造过了,怪不得如此舒服,行进之中,也不会掉了。”吕雉喜道,一面看,一面又不禁玩笑说,
“就算再舒服,也不用你一下子献这么多来啊。
难不成,你要我去南边开铺子,专卖你这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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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有所不知,妾以前……妾以前在那个宫里时,有个宫人的姊妹,便是奉了始皇帝徙民之令,嫁去南海郡,为戍卒之妻了。”
秦之南海郡,便是今日赵佗之南越,而薄姬口中的那个以前,指的便是她在成为刘季的姬妾之前,曾在魏王魏豹宫中度过的那段时日。
薄姬的母亲曾是老魏国的旁系宗室,秦分崩离析后,昔日六国复起,旧贵族们蠢蠢欲动,薄母也希冀尽早恢复旧日荣光,便处心积虑将这个容貌不俗的私生女儿,送进了魏王宫中。
可惜好景不长,魏王很快为韩信所破,而薄姬因美貌出众,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刘季的后宫。
尽管眼下她已为刘季诞下了皇子刘恒,但薄姬性子温和,心思细腻敏感,每每提到旧事,总是稍显迟疑,看起来颇以为耻。
吕雉深知,她并非以曾侍二夫为耻,却只是哀伤彼时年仅十四五岁的自己,弱小无力,无法与攀附权贵的母亲抗衡,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走向,只能像个精巧的物件一般,从一个王的宫中,转到另一个王的宫中。
“嗯,戍卒之妻,然后呢?”她提醒道。
“是,嫁予南海的戍卒为妻后,还给那宫人来过好几次家书。”
薄姬回过神来,略略环顾了一下左右退得远远的宫人,压低声音讲道,
“家书里说,她们一行人自打进了南郡后,除了仅有的达官显贵外,便再也没见过人着履了,甚至连草鞋都少人穿。
据说好多当地土人,也不怎么着衣裳,甚是骇人。”
薄姬秀眉微蹙,嘴巴紧紧抿起,显是一副难以理喻的样子。
见吕雉面色如常,生怕她低估了南方的可怖,心下着急,便换上了一种老祖母以妖魔故事吓唬孩童的口吻,继续道,
“皇后知道,妾本是会稽郡生人——”
“——我晓得的,西施就出自你家那边的竺萝山,是个历代出美人的地方,”吕雉插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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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姬低头笑,又说,
“我家乡地广人稀,比不得中原,但好歹也是长江以南最繁华的一个郡了。可那日子过得,仍是说不出地苦,更别提再往南边去了【2】。
思来想去,南人不着履,许是因着南地荒蛮,加上潮湿苦热,雨水不断,河流池塘遍布,尽是泥沼,所以大家索性不穿履,反正穿了也时刻会被打湿。”
“哦,所以你才给我备了这许多舄,原来是怕我在当地找不到履。”吕雉恍然大悟,拍手笑道。
薄姬微微点头,
“正是,妾自从知道皇后要南巡,就一直在盘算,旁的倒好说,万一咱们的履被泥水雨水污了,又找不到可心的替换,成日里湿乎乎的,一路上可怎么熬啊?
索性多带些舄,一来不怕水,二来,哪怕每三五日便弃一双,也尽够了。”
吕雉没来由地有些感动,却又被薄姬对于南国的道听途说逗得想笑,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薄姬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前世她所熟悉的长江以南的广袤区域,共有一百多郡,七百多个县,户口密集,水利设施发达,人民习尚柔和,勤于耕织,有湖田万顷。
薄姬的故里会稽地区,更是全唐最富庶的地方,一岁或稔而数郡忘饥,有着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
只是,记忆中那个衣食半天下的江南,毕竟存在于九百年之后。
九百年沧海桑田,其中有着自东汉末年始大大小小、长达数百年的衣冠南渡,大批世居中原的民众选择南下避祸,才最终使得南方广阔富饶的水土、得天独厚的气候得以被充分开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