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总督府。

    前院大书房内,荀逊正靠坐在偌大楠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

    书架林立,侧畔的长明烛没有点燃,书房内有几分昏暗,荀逊拧眉坐了许久,起身踱了几圈,他最终吩咐:“取信鹰来。”

    他快步回到大书案前,伏案飞速书写,荀逊最终决定把日前的肃州事件过程详细写了一遍。

    知会肯定是要知会的,但非大胜之局一般人都不乐意写太详尽,坠自己威风,但荀逊权衡过后,决定将荀荣弼被杀的过程以最详尽的方式描述了一遍。

    谢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荀逊担心对如今他们的进行中的行动计划以及计划后整个北疆将形成的局面产生不良影响,引发遗祸无穷,于是他权衡过后,决定将详细过程如实告知与他合作的另一方。

    将信笺塞进信鹰脚踝上的银筒上,往大开的槛窗一放,鹰隼戾鸣一声,陡然振翅,直冲云霄,往东方而去,很快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这信鹰在一天之后,抵达安东都护府。

    大都督,肃州有信。

    一个中年男人正伏案书写,司马快步而入。

    安东都护府,节掌范阳、方州、卢川三镇兵权,二品大都护兼领范阳、卢川节度使、转运使及方州刺史,卢信义一袭石青圆领便袍,身量不很高,却极矫健,生得相貌堂堂,眉目锐利,极具威严。

    卢信义抬起头,接过信筒打开一看,眉心当即一皱: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子都杀不死!

    当初荀逊出面解决手尾,谁料他竟是连个未成丁的孩子都处理不好,如今整出了这一出。

    卢信义立马吩咐,沉声:加快速度,立即把秦家的事处理完毕,不要再拖了!去传信!

    “另外,必须把谢辞找出来,你亲自去!”

    司马急忙应了一声,当即快步而出,传信动身而去。

    此时,谢辞顾莞正在赶赴灵州的路上,整个年根都差不多是在路上过的。

    顾莞其实知道谢家为什么会被构陷。明明谢信衷是那么骁勇善战义盖云天,作为一个将帅,他是那么地让人信服,谢家儿郎个个铮铮铁骨。

    但根据来到西北之后的所见所闻,再结合原书那一段简短的结论

    ,顾莞想,谢信衷应当是阻挡了所有人的利益了。

    原地募兵令,总督府,节度使,甚至“糜良之乱”之后,连内地都设有节度使了。

    府兵制已经走向尾声,募兵令应运而生,并且由于种种原因,这募兵令被边将节度使总督们正式

    拥有,随之而来的,为了后勤补给兵丁军饷粮草种种原因,这些节镇的民、财二政也渐渐被涉及,甚至还有正式兼任地方刺史一职者。

    这些边将大将们,渐渐有了拥兵自重的态势。

    比方肃州,荀逊敢对荀荣弼动手,就是基于这样的基础上的,他打通了关节,有把握子承父业。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手上权柄握住了,又有多少人想一直握住并经营下去的?

    谢信衷忠心国朝,深知不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屡屡上谏,又一再约束软硬兼施,他最终是碍了所有人的道了。

    不不,这么说也不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谢信衷麾下还是有这么一群股肱大将和心腹的,或信念或忠诚,到现在都还在坚守着。

    荀逍说过:“谢家旧部和那些人,应还在五五之势。”

    除去北军沉默中立或冷眼的那一拨人,谢家还在坚守或可以争取的旧部还是有的,但如果谢辞不快一点,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秦家若被除,谢家旧部将很快彻底沦陷打散。届时,才是真正的从零开始。

    荀逍目露讥讽冷冷笑着,但顾莞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不是原轨迹最后国朝被破,谢辞真的很难再有重整北军的机会。

    顾莞思索了一下,最后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告知谢辞,揠苗助长,有害无益。

    她忆及原书,心中一紧,因为她发现,原书谢辞的麾下有名有姓的大将,好像并没有姓秦的啊!“快!我们快些——”

    呼啸的北风,风雪扑了一脸一嘴,冷冰冰的透心凉,顾莞简直急得不行,生怕没赶上趟!

    一行人快马加鞭,连歇息的时间都没安排,在冰天雪地的年关里疾驰了四天三夜,在第四天下午,终于赶到灵州了。

    大魏万国来朝国力强盛了这么多年,往西往北的商道都是非常繁荣的,如今虽逊色了些,但依然能从巍峨恢宏的灵州城可以看见昔日的痕迹。

    城高池深,箭楼耸立,城内人烟稠密民居如梳

    高矮林立,城外房舍也一路延伸出很远,远郊别院庄子大大小小,有北地建筑的雄浑,也有江南建筑的精细,人在其中,仿佛回到的中原,而不是在边城。

    一行人四人赶到灵州的时候,秦家走私涉嫌通敌一案已经进入最关键的时刻。

    灵州总督府和衙门已经被暂封了,朝廷遣派的特使昨日已经抵达,若初审证据确凿没有一点疑迹,秦家将被初步定罪押解返京,进行当廷朝审,走的正是当初谢家的路线,连罪名都相差无几!

    整个灵州城都沸沸扬扬的,街头巷尾城里城外都在议论这个事情。

    所以顾莞他们,很快就打听到,秦家女眷已经被迫从总督府迁出来,搬进西城的一个二进旧宅里,秦夫人昨夜在特使下榻的行辕带着女儿小儿跪地泣泪鸣冤,但还没能接近行辕,就被以不得惊扰行驾扰乱特使判断为由,被先行拉走了,挣扎拉扯之间,秦夫人被打了一下,据说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灵州百姓有惊疑不定的,也有提起旧时谢家的,说谢家如此,秦显是其心腹大将,秦家必也是干净不到哪去!

    谢辞放在身侧的两只手,一下子就捏紧了。顾莞赶紧握住他的拳头,包住用力捏了捏。

    “现在怎么办?我们得先和谢家人女眷取得联系吧?”

    这是能了解事情始末及所有细微详情的最快最佳最安全方式。

    他们快步出了茶棚,顾莞压低声音说。

    点点残雪在枝头树梢,脚下驿道一片泥泞,谢辞抿紧唇,他点点头,确实如此!

    “要辛苦你

    了。”

    顾莞说:这有什么辛苦的。

    两人一马当先,翻身上了马,顾莞在肃州弄的妆粉用具一直随身携带着,谢辞压了压斗笠,目光如电扫视四方。

    他们自肃州而出,如今又奔灵州,想来那幕后主使必能有所猜测。所以四人的伪装不断变换,从离开平县时就开始了。

    他们连客房都不开,寻了一处有空置房屋的民宅,翻身而出,借着后院墙根的一点位置,开始重新调整伪装。

    顾莞把自己一路上采买的东西都一股脑倒出来,端详片刻,开始调整黏剂,她细细修剪了染色的羊羔皮毛发,将一截短须黏在谢辞的上唇之上,调整好,略略风干,加固,之后开始用妆粉调整肤色,很快浑然一体,略

    扯一下,还扯不掉。

    她又开始弄眼妆面妆。

    荀逍也翻墙进来了,一直抱臂看着,饶是见了很多次,难得现在的他对其他东西还能有几分关注,一直冷眼旁观。

    顾莞懒得理他,对方不会再出手相帮,她是知道的。

    很快,谢辞就成为了一个面容憔悴的五旬农翁,换上衣服背上斗笠,他调整了几次,步伐很快惟妙惟肖。

    顾莞则给自己装扮成一个农家少年,整理完毕之后,在驿道岔口等了没多久,在推车进城的农人手里买下了一车新烧的木炭。

    祖孙两人推着炭车进了城,往西而去,穿街走巷,一路叫卖。

    在剩下半车炭的时候,他们拍响了秦家旧宅的采买后门。

    砰砰砰,砰砰砰。

    顾莞压了压嗓子,少年清脆雌雄莫辨又带着几分憨厚的喊声:“新烧的好炭,今早出窑的!都是大木好木烧的——”

    谢辞敲门敲得很响,门很快打开了,一个眼睛红肿像免子的年轻姑娘打开后门,声音嘶哑:“我家不要,你们快走吧。

    她头发有些乱,沾着灶灰,手里端着一个药碗,身后半敞的厨房药炉骨碌碌冒烟,乱糟糟的。

    这是秦显的嫡次女,谢二嫂的亲堂妹,闺名秦文萱,眉清目秀气质娴静,但此时已经蓬头垢面焦头烂额,她哭得声音都哑了,强撑着焦灼,家中忠仆家卫都出去奔走了,她亲自照顾母亲的伤。

    ——谢二嫂的父亲在十数年前已经去世了,秦显是她亲叔叔,今年四旬。谢二嫂的亲兄,也就是秦文萱的亲堂兄,以及她的亲兄,父子叔侄三人如今都羁押在灵州大营之内。

    忠仆家卫竭力奔走并无结果,母亲昨日携她和弟弟往特使行辕带伤而归,姐弟两人哭红了眼睛,心内焦灼如焚。

    秦文萱强忍焦灼打开后门,谁知那老翁一抬眼,她却对上一双电光般锐利的眼眸。

    秦文萱一愣。

    谢辞飞速抽出怀中的谢二嫂的亲笔信,把地址一撕,塞进秦文萱手里。

    秦文萱垂头一看,心中大震,她急忙左右看了一眼,拉开后门抽掉门槛:“快进来。”

    谢辞顾莞这样的打扮,让秦文萱绷紧了神经,只花了两三息就完

    成了这样动作,她又急忙抬头望。

    但秦家将领出身,虽这是旧宅,但下意识就会选附近没有至高瞭望点的。

    谢辞顾莞斗笠一掀,胡子一撕抄冷水抹了一把脸,秦文萱一下子就把人认出来了,“啊,是谢辞!你,你是顾姐姐。

    “快给我们说说,怎么回事?现在什么境况了?!”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一行四人快步往后廊走去,正房闻声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扑到姐姐身边紧紧攒住姐姐的手,姐弟俩都哭得眼睛通红,正房内他们母亲还昏迷着。

    自打谢伯伯家,你们家出事以后,我爹我哥哥们焦急又怒,说绝对不可能的!.…

    谢家判决出了之后,秦家急忙打点铁岭那边,运作将部下朱明由调往铁岭当军屯指挥使,又往京城打点,但奈何秦家驻边已久,天子定案,有些力不从心,这时传来谢辞越狱的消息,之后又劫走了谢家所有人。

    秦家这边也是千钧重负,谢家被冠以通敌之命满门倾覆,所有东西都压在秦显和另一员大将赵恒身上,通敌案还没有完,对方布局多时,当然是要将谢家军这些冥顽不灵的主要掌军人物一网打尽的

    当时恰逢北戎骚动又起,断断续续一直延续至今,秦显一边处置明面军务,一边打点谢家那边,一边焦急要查清真相给谢家翻案,并应对那些居心不良一方的布局。

    失去北军主帅谢信衷,不占上风,又敌暗他们明,秦显掀翻对方好几个放在明面上的对手,还已挡过几波明枪暗坑的了,但上月走私的支线查到最终,却到底查到了秦显的头上。

    “出关的那队哨巡,尽数死在大宿坑,现场有匆忙撤走的车辙陷痕,以及骑兵匆急接应的马蹄印。哨骑撞破走私现场,被赶来接应的灵州骑兵尽数杀死而后焚尸!现在证据指向我父兄或灵州其余两员部将,他们都被羁押了,我父兄嫌疑是最大的!特使明天就要入营初审了!!

    秦文萱听父兄说过先前的事情,很明显这事就是冲秦家来的啊。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秦显夫妻育有两子两女,还有谢二嫂兄妹,但兄长战死时,侄儿侄女都大了,夫妻俩头一个女儿没养住,好几年后才再生的次女,对秦文萱是千疼万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搁在手里怕摔了,秦文萱向来娇娴灵动明丽照人,如今遭了变故,哭得

    眼红声哑,煎药洗煮一力挑起,她不怕吃苦,她只怕再怎么吃苦也救不了父兄。

    她几乎绝望了,这个时候,谢辞和顾莞出现了。

    她用带着所有希冀的眼神看着两人。

    你别急,你别急,你赶紧去冰水敷眼睛,把眼睛的红肿给去了!

    两人一听,情况比他们料想的要好一点点,最起码有三个嫌疑人,初审也在明日。只要洗脱嫌疑,特使有权将无辜牵涉的两人放回归位的。

    顾莞赶紧让秦文萱去把红肿的眼睛尽量敷回去,秦文萱已经没有办法了,她急忙跑着去了。谢辞顾莞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兵分两路。首先,无论如何,明天这个初审也不能让巡哨小队的死扣在秦家父子头上!

    这个交给顾莞。

    至于谢辞,找到真正走私黑手也就这个扣锅给秦家父子的人就交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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