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点一点往西移,顾莞从没这么深刻体会过度日如年这四个字。
终于,客店的后门“嘭”一声打开,李弈浅杏色的颀长身影出现在门槛后,不知是天热还是什么原因,他一身大汗湿透了衣领前襟。
李弈说: “好了,冯坤已经进宫请旨了。”
顾莞一个箭步冲上去,大喜过望:“那太好了!”
绷紧的心弦顷刻大松了一下,姣美的五官喜形于色,眉目飞扬起来一般,李弈吐了一口气,接过近卫的帕子擦一把脸上的热汗加冷汗,瞥顾莞一眼,笑了下: 谢辞有你,运气真不是一般地好。
顾莞这才察觉自己很口渴,居然忘喝水了,她抽出水囊拔掉塞子咕咕灌了半囊,妈的渴死她了,她直接用衣袖一擦嘴,不显粗鲁反见潇洒,她说: 你运气也还行啊。
平心而论,虞嫚贞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她渴望的东西尽寄托于李弈一身,虽不算全心全意,但到底还是助益更大的。
当然,李弈这样的一个人,他需不需要这种方式的助益就另说。
虞嫚贞上辈子也算是个可怜人,如果不是唆使原主自杀以及后续的种种事情,顾莞对她还是怜悯更多的,说不定有必要还会帮一把。
然并卵,没有如果。
李弈笑了一下,也接过水襄灌了一口,他听懂了,但不置可否,并未这个说法表态什么。两人心情稍一松,说笑了两句,但随后就没有再说了。
因为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还只有仅仅九天时间,还需要回程和各种调度的耗时,冯坤肯定不可能和他们一样跑八百里加急的。
顾莞心里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一下感觉有希望了好了,一方面又生怕没来及赶上,一边焦急等着,一边不停在心里算计各种时间。
李弈稍稍收拾一下,对顾莞道: 委屈你了。
顾莞身份明露不合适,李弈直接让她装作他的随行女眷,一行人七八人快速上马,往冯坤府邸赶过去。
李弈离开之后,冯坤便进宫去了,很快请出一道圣旨,他被委以西北行军大总督兼监军特使,接掌清水河谷大战内外的一切事宜。
李弈等在府门前,不停踱步,一见禁军拱卫的紫红滚金的八抬大轿立即下马迎了上去
。
冯坤一身朱红绣金麒麟袍,金丝翼善冠两条金绳带垂下,衬得白皙阴柔的五官凌厉异常,他两指夹一枚金色令牌, “陈平李望,还有你,八百里加急赴云北仓,先行处理粮草军械调运事宜。”
冯坤手一弹,将那枚金令弹出轿帘外,李弈立即接住,轿后已经赶来了两名金吾卫中郎将,立马上前应了一声。
后方宫门泱泱一大群人举着仪仗往这边来,余光一瞥仿佛蔺国丈的,李弈也顾不上太多,接过金
令之后,赶紧掉头就走。
接下来,他们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跑死了十几匹马,先在半路上和谢云等人汇合,紧接着立即掉头前往云北大仓。
他们到的时候,大批的粮草已经出了库押上车,正在出仓。顾莞李弈手持金令,直接从蔺国舅的心腹的手上接掌过云北大仓,期间冲突不细表,但很快由冯坤的两个心腹解决掉,他们直接把从上到下的人都汰换了一遍,从已经赶赴陇山关的八千云州军里抽掉兵员,立即压着前期的粮草直奔关隘去了。
顺利抵达陇山关。
而这个时候,冯坤的銮驾终于越过原州,抵达清水关了。
而此时,接旨的北地各州第二批兵马已经先后赶到,共计十三万。冯坤下令,开启关门,分一半的兵马并原来护送两位皇子入关的履国公何辛和郑守芳两人麾下的七万兵马,即刻护送军饷军械并驰援清水战场。
终于到了这一步,留守的窦武等人也率着灵云二州的留守兵员也来了,这两天和守关的人爆发激烈的冲突,关门一开,顾莞和他们也顾不上多说,火速就带上了轻便粮草和军备冲出关门直奔大战场而去。
但等他们马不停蹄抵达清水大战场的时候,已经是顾莞离开的第十三天了。
战况激烈得可怕,谢辞这边一直都是靠顾莞艰难递进来的消息给兵卒鼓舞士气的。但一日之前,他们彻底断粮了。战马也已经没有任何草料补给。
手中的矛尖钝了断了,刀豁出口子,卷了刃,伤药火油等等也早已用用光了。
谢辞扯下他的头盔,撸一把他斑驳血痂子的发髻,他飞马越过众军,勒于最前方,厉喝: “粮草已经快到了,援军也已经出关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今日若你们战死!你们的家小,我照顾;你们的爹娘儿女,只要我谢
辞活着一天,必会竭尽全力庇护之!
天空硝烟滚滚,如同乌云密布,他们和北戎大军之间的厮杀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在这种弹尽粮绝的关头,士气要么一蹶不振,要么就是一往无前豁出去性命。
“我谢辞必死战至最后一刻!战不胜,毋宁死——”
猎猎的热风,黑色战马上的年轻将帅红披翻飞,染了无数鲜血干了又湿,斑斑的痕迹,他眉目凌厉到了极点,这一刻无人能注意到瑰丽,入目皆是怒目圆睁的摄人凌然。
苏桢秦关贺元乃至梁芬等等人,日前谢辞已经将再度被北戎冲开的几乎大魏兵马重新合为一体,并成功突围而出,和北戎决战于大草原之上。
他和呼延德身上皆血迹斑斑,两军胶着在一起,已经呈你死我活的状态。
这一战!要么他们全军覆没,要么把北戎骑兵杀溃驱赶出阴山以南!
年轻将帅厉声叱喝,身边的是猩红遍地和滚滚硝烟,他们不冲锋拼杀!亦只有死路一条,一股愤慨血气直冲天灵盖,自梁芬贺元秦关等将领而起,至大大小小的普通兵丁,从上到下,没有一个身上是没有血迹的,连军医抄起营柱当棍棒,他们厉声: “战不胜,母宁死——”
“我们要死战到最后一刻!!!”“我们要死战到最后一刻——”
声震四野,撼动山川大地,连对面的北戎中军都清晰听得到,呼延德目露悍戾,气恨交加: “好一个谢辞!姓谢的怎么还死不绝——
一声喊杀陡然爆起,两军狠狠地再度厮杀在了一起。他们饿着肚子,手上的力气却前所未有地巨大,拼尽全力,冲了过去。
这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事,意志和士气飙升到顶峰,伤痛疲累不知倦,白刀子进入,红刀子抽出来,当即倒毙。
荀逍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了,在这等军心空前凝聚的时刻,连肃州兵荀逊都使唤不动了,大家只红着眼睛,杀,杀,杀——
荀逊双目如鹰隼,穿梭在战场,狠狠一刀劈在一个北戎骑兵的脖子上,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心中蠢动的嗜血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终于发现了荀逊,眉目一厉,身形就要激射而出。而这个时候,他余光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瘦削身影。是秦文萱。
秦文萱也饿了一天
的肚子,但她紧紧攒着长刀,和北戎兵厮杀在一起,但她武力值终究不算很高,前后都是敌人,在秦瑛被七八人厮杀在一起的时候,秦文萱险象环生,她被撞到在地,一柄染血弯刀劈向她的脖子。
电光石火,荀逍一刹那闪过那夜帐篷侧的她那双失望的眼睛,牙关咯咯作响。一边是荀逊,另一边是危在旦夕的秦文萱。
荀逍“啊——”嘶喊一声,最终身形如闪电般激射,一剑挑开了劈向秦文萱的那柄弯刀。他一把将她抄起,双目赤红,身体颤栗着,眼泪刷刷流下来了。
荀逍毫不停顿,闪电般掉头往那个方向追去,但荀逊已经察觉不好,改换装束,一刹那就找不到了。
荀逍疯一样地疾速奔跑,他有些发病,呼吸重得像野兽似的,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他箍着秦文萱那只手手腕以下空空如也,秦文萱紧紧搂着他,痛哭失声: “我们慢慢找,我们一起找,总有一天能替裴姨母复仇的。
荀逍发现真的找不到了,浑身血液往上冲,他仰头嘶声“啊啊啊——”
鏖战的一个白昼,撼动风云,天地色变。
就在兵士们凭借意志快要坚持不住之际,暮色沉沉中,他们终于听见的隐隐鼓点闷雷般的声动。声浪越来越近,以最快的速度往前推进!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援军——”
援军来了!
是真的!
真的有,他们终于等来的援军了!
夜色之中如潮水一般,第一批援军只有三万四千人,但后军拖拽着新砍下来的枝丫,浮土漫天烟尘滚滚,在夜色中汹汹而至,北戎兵终于慌了一瞬,大魏两军同时暴起,压上去厮杀了半夜,终于占据了上风,有北戎部兵有些承受不住了,马匹驱而不前,最终慌惶往后方退了开去。
北戎大军溃散成了几股,援军择其中两股追了上去,声动渐渐远去,这个位于清水河畔的平原大战场才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粮草军备的先头队伍终于抵达了,这场危在旦夕足足持续了半个月的背水血战才终于以胜利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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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很惨烈,旌旗东倒西歪,马匹无头苍蝇的到处乱跑,而这个时候的顾莞,才终于找到秦瑛苏桢寇文韶他们了。
大家蓬头垢面伤痕累累,顾莞翻身下马快步冲过去的时候,听见秦文萱急声说:
“那还不快去找
秦文萱身后站着荀逍,荀逍状态明显不大好,撑着旗杆歪着身躯低头强忍着,但秦文萱居然顾不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陈珞苏桢等人顾不上包扎伤口,提着兵刃就往外冲。
顾莞冲进去: 怎么了?!
她立即扫了一圈,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谢辞不在。秦瑛撑着坐起身, 小四带着先锋敢死队,在最前面,还没回来——
你说什么?!
顾莞脑子喻一声,浑身血液霎时冰冷倒流。
—
先锋敢死队是什么?
大战中冲锋在最前方的将官兵勇。
伤亡率往往达到七成以上。
这还只是普通的攻城战或冲锋战。
像今天这样异常惨烈的背水血战,几乎可以说是十死无生。
顾莞其实能想得到的,在全军饿着肚子弹尽粮绝拼杀的情况下,身先士卒是必须的,是责无旁贷的,秦关秦永陈琅陈环贺元他们也一起去了。
但明白归明白,情感归情感。
顾莞几乎马上扣着秦瑛的肩膀, 你们停下多久了?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秦瑛说着说着,血和眼泪一起下来了,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一直没有见他们回来了!顾莞心口像坠了一大块铅,霎时沉沉往下急坠,手脚都抬不动了。她霍地转头,冲出半歪的伤兵帐篷。
顾莞坚信,谢辞不会死的,他这么厉害,他是男主呢,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死呢?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她翻身上马,往战场的最前方冲过去了。
一路上,伤兵呻.吟处处,三两扶着勉强站了起来,顾莞不断告诉大家,粮草和伤药都来了,就在后面。
她往前冲,越过山坳,终于来到胶着混战战场的最前方。
这里更加惨烈,旌旗断裂歪斜,残肢断刀处处,连马也大多数倒伏在地的状态,北戎的,大魏的,一地猩红焦黑,基本都是尸体已经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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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刚刚破晓,夜色很暗,看不清地上东倒西歪的人,她奔跑着,俯身一个个的翻,看到有些熟悉的面孔她不知自己是喜是急,冲上去一个个翻过他们的脸,好在都不是,她喘息着,把他们放回去。
小四!
“阿辞——”
谢辞,谢辞!你在吗,快答应我一声!!
战后的战场,只听见风声呼呼,远处清水大河绕山过去,隐隐的波涛声。
顾莞奔跑起来,从私下才懂的称呼,一直急得喊起了谢辞的大名。
终于在她又翻过了一个丘陵的时候,忽听见前方有什么声音,有人喊了一声,一扯绷带,往这边飞奔而来。
夜色中,相隔这么遥远,但顾莞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穿着厚重战铠的黑乎乎矫健身影,不正是谢辞!
焦急夏然而止,她一回头,大喜过望。
心脏和手脚那一刹又冷又热,过电一般的战栗着,她喜极而泣,大喊一声,往那边飞奔而去。
两人相隔了一条小河,谢辞现在甚至没什么力气跃过去了,他离得远远,望见有个人翻山越岭,一个个翻找,焦急寻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顾莞!
两人飞跑,绕过小河,最终站在一个小丘的顶上,破晓的晨光照在谢辞的脸上。
他血迹斑斑,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脸色唇色泛着苍色的白,只是这一刻双目的粲亮,似滚滚硝烟中天边的启明星。
顾莞不知道自己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头发都有些散乱了,临时找来的软甲不合身,有些大了歪在一边。
谢辞其实也在很担心她,这些日子厮杀间隙的短暂歇息,就是想念她。想着万一真的……还好她在外面。
秦关刚刚才给他包扎好伤口,他立即就撑着站起身要回去找她。
两人差不多是同时看见对方的。
破晓的微光,露水沾湿点点,两人看见对方一刹大喜过望,飞奔地跑过去。这时候,什么拉开距离,什么不自在,两人都全忘了,跑上丘顶一刹,激动地紧紧拥抱着对方。
你没事吧?
久久,两人才松开,实在太过担心,谢辞忍不住用力抚摸了她的脸一下。顾莞
居然没生气。
她都没留意上这个,刚才的拥抱她发现谢辞铠甲底下是厚厚的绷带,他的手很凉,要知道谢辞的体温一直都是偏高一点的,手都是热的。
“你这是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谢辞转了身, 没大事,就是肩胛骨有个深一点的伤口,没及时包扎。流血时间长了一点。
也对,他要是真的重伤,就跑不起来了。
顾莞激动稍稍过去之后,理智终于回笼,但劫后余生冲破了很多东西,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好像都不见了,两人好像回到了从前一样。
带着水汽的风自东吹拂而来,破晓微光照在小丘上,谢辞就站在她面前,两人相距就一个拳头远。
顾莞突然意识到,她对谢辞的感情,好像比亲人多了一点点。
——在寻找的时候,突然有种心情,只要谢辞能不死,其他的好像也不是不能商量。当然,人不可能一直在情绪高峰冲动上的。
但这次劫后余生,让顾莞忽然意识到,生死患难的过程和他的感染相互情感带来的世界真实感,谢辞在她心里,感情其实比所谓亲人还要更多更特殊一些。
她这么小心翼翼,不就是担心伤害他吗?
从前对待那些小伙伴,她顾忌可是要少很多的呀,反正都是年轻人,很顶得住的。
顾莞扯下掉了一半的发带,扒了扒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和感慨。
只是没想到的是,更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这才刚刚这么想完,骤不及防之际,忽感觉手腕一紧,谢辞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顾莞吃惊抬头,忽然感觉唇上一热,破晓的朦胧晨光里,谢辞放大的脸定格在眼前。
“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谢辞脸退后,看着她姣美的眉目,杏眼圆睁,顾莞其实很漂亮,如画如诗的柔美五官,和她洒脱的气质搭配在一起,奇异地融洽,成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她。
其实不但顾莞有感悟,他也有。
劫后重生,一刹冲破了桎梏,他说: “有一瞬我以为等不到你了,我很后悔,对不起,我骗你了,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在混战中,有一段血流不止被团团包围,他真
以为自己会死,那一刹那他突然很后悔,那天的告白没有真正说出口,这将会是他短暂一生最大的遗憾。
重逢一瞬的拥抱冲破桎梏,他突然不想当正人君子了,谢辞冲动下吻了她,重重在她唇上印下了一个烙印,然后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
他退后一步, 就算你讨厌我,我也不后悔!
谢辞深吸一口气,忽想起当日肃州城外, 真希望那日陇山道,我们坐在一匹马上到半夜,流风回雪,直到永远。
顾莞原本震惊得无以复加,只是听见他这一句浅浅入骨无尽的话,她一怔,升起万千复杂情绪。
就像有一只刺猬,突然翻身在她面前袒露了它的肚腹,用无形的厚重又柔软的东西将她包裹,将她所有思绪打乱,一时之间,都不知怎么回应。
谢辞轻轻看了她一眼: “我要回去了,我要找卢信义算账了。”他转身,不敢回头看她,坡下秦关已经牵了马来,他快步跑下去,翻身上马。
秦关和顾莞打招呼,顾莞都没反应过来,一直到他们走得很远,即将绕过河沟,她“喻”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累的,也是惊的。
唇上的触感似真似假,她很口干,下意识舔了舔,又立即用袖子擦了擦。整个人也好像踩在云端。
她真的有被吓到了。
但想了半晌,她也想明白谢辞为什么会这样子了,河湾尽头伤痕累累的几个人,想到他必然是刚自鬼门关走一趟回来了,满腔震惊的情绪突然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
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唉。
但她累得,脑子都转不动了,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索性躺在地上了,想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