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叶枯的修为,听得这两人说话聊天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却不想听到这么一桩鬼事,心里也没怎么在意。
便是真有这等妖邪,山间小鬼又成得了什么气候,不招惹他还好,要是招惹了就直接炼入阴阳池中,拿去喂黑白两尾鲤鱼。
暮临。
叶枯颇得江横赏识,竟也单独的分到一间房。
五色神光流转,黑白阴阳相承,经过这几日夜里的苦功,早已不像是初时那般会闹出大动静来。斑斓光芒虽盛,黑白阴阳虽玄,却好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禁锢于方圆三寸之中,淌不开去。
这一坐通常就又是一夜,可谁想,三更夜漏。
一阵惨惨阴风透过窗棱缝隙横吹而入,风淡极,却有恶寒透人肌肤,侵入五脏六腑,战战其身。
“呼。呼!”
桌上本有燃烛已烧至一半,四下点点滴滴凝着融化的烛液,烛火葳蕤,乍暗乍明,映的叶枯面容闪烁,好似魅影幽魂。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一抹黑影掠于悲风之间,似金灯悬于惨雾之中,幻如风灵,难以捕捉其痕迹。
他虽是在为九气合一打熬根基,却也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缓缓睁开双目,心道:“之前听那二人说鬼谈魅,我还不以为意。这家店生意兴隆,除开江府一行之外还有其他不少人落脚于此,正是人烟凑集之所在,寻常山间野鬼怎么会敢来这里作祟,而且还不是奔着我来……”
修士观人,可见其顶上灵光,鬼物观人却不是如此。世间多传鬼吃人的骇人故事,这鬼魂山精一类却也不是什么人都下得去嘴,像叶枯这般得了机缘脱胎换骨,又以玄法将周身血气收束了,在那些鬼物眼中浑然就是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这样的人吃起来最是爽利可口,于他们的鬼道修行也大有助益。
譬如写鬼物,书人情的文章中,那些花精灵魅怎就么专与落魄书生有情愫暗生,却是这一类小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而气质自华,再加上一副未经沧桑的好皮囊,天生就被这些鬼怪精魅所喜好亲近。
同是未眠之人,江横这等凡骨六品的武夫精气神胜过常人数倍,这夜里忽有阴风来袭,直吹的他毛骨悚然,心系自家侄女安危,快步到了江竹溪门前,拍门成哐哐大响,边道:“竹溪,竹溪,快给二叔开门。”
屋中只寂寂,没有半点回响,许是江竹溪睡得很沉,没有听见有人叫门。
那阴风也只有方才一阵,驿馆中已重归寂静,江横手中擎着一盏烛火,勉强在这片漆黑中苦苦支撑。
“是我多虑了吗?这么大的动静,我这傻侄女却好像没听见一样。”
不知怎么的,江横只感觉心中惴惴,颇有些惊惶之意,他从来就不信妖魅,可前些日子叶枯的一番话再加上这阵阴风来的实在蹊跷,暗道了声得罪,就欲直接破门而入,探一番究竟。
这时,江竹溪的屋中忽的有一点光亮升起。
“吱呀”
门户缓启,江竹溪揉着惺忪睡眼站在门后,那樱桃般的小嘴嘟嘟的,恼道:“二叔你干嘛,这大晚上的不睡觉。”
江竹溪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只着了贴身的衣物,将一件宽大的褐色袍子往身上一披就下床开了门。
江横的目光越过自己这侄女,落在屋中,只见八扇窗户都是紧闭,房中的木几上点着一盏烛火,明黄烛光晕开处有一枚细长的竹签,许是方才挑过灯芯,竹签上冒着一缕缕薄薄的烟。
一切都稀松平常,没有半点鬼魅侵扰的痕迹。
“没事,就是方才听见一些动静,不放你就过来看看。”江横心中疑惑,见江竹溪真是一副才睡醒的样子,不禁有些惭愧,也没讲刚才那一阵阴惨悲风,怕吓到了自己这侄女。
“哦。”
江竹溪似很是不耐,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隔了一层楼,叶枯的灵觉远超常人,隐约中感到有魂气一团没入了驿馆某处,却吃不准到底这魂气到底是去了哪里,也不欲多管闲事,只将心思止住,一心以五行与阴阳想接。
夜色尤短,翌日清晨。
当叶枯推开窗户,却见到一道黄纸飘摇而下,伸手一抓便落入了自己手中。
黄纸入手,他下意识的侧过头向上看去,一滴露珠沿着屋檐滴落,不偏不倚的砸在他的眉心,眼中映入的却是江竹溪的影子。
这姑娘眉眼清瘦,见到他似乎有些惊讶,或者说是惊慌,像是受惊的小鹿一下就缩了回去。
叶枯暗觉怪异,将手中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黄纸展开,其上的鬼画符以黑墨画成,一笔一画间并不连贯,画符斑驳,像是被埋在土中数十载后才被人挖了出来。
“这画符的人好像也不是纯粹骗吃骗喝,起笔走墨间还能凝出粗浅的纹,留气于其上,想必也是个凡骨七品以上修出了真气的人物。”
叶枯手指摩挲着纸上画符,粗糙的砂感磨着指腹,像一枚老纸钱。这一道符纸已经破损,是被人强行破去了其上的纹,已然变成了一张废纸。
“江竹溪把它扔了做什么?”
叶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昨夜阴风来时隐约中感到有魂气一团没入了驿馆某处,念及此处,他脸色一变,一闪身消失在了房中。
楼上,江竹溪正欲开门出去,纤细的莹白的手指才触及门框,便被一只同样白皙,未曾沾染阳春水的手按住了。
江竹溪铆足了力气却动弹不了分毫,小脸上有一抹惊慌闪过,自然逃不过叶枯的眼睛。
叶枯笑着向前近一步,江竹溪便板着脸退一步,两人间的距离在拉进,他甚至能嗅到那一股独属于少女的幽香,看见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上溢满了一层细密的香汗,看见那樱桃般的唇瓣微微颤抖,张了数次,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只三五步,“江竹溪”玉体流转出一阵碧蓝色的光芒,鬼气涌动,叶枯却似早有预料般,抬手打出七道黑白玄气,封锁了这方小天地,庚金剑识遥指“江竹溪”,将她一身的鬼气尽皆惊了回去,不敢妄动。
“江竹溪”不曾喊叫,只死死地盯着叶枯,那眼神不像恨,仿佛是在看一个……冤家。
“鬼魅之物,速速离了这姑娘的身躯,不然我这一剑斩下,只怕你就得神形俱灭了。”
叶枯冷冷开口道,他不像岳丘之辈,对这等鬼魅妖物深恶痛绝,信奉的是人鬼殊途,但此殊途却有同归之期,人可怜,鬼又怎么不可怜呢,人辩可听得,鬼辩当然也可听得。
“你倒是爱管闲事,只可惜来晚了一步。”话挑到了明处,“江竹溪”脸上非但不见丝毫慌张,相反却莞尔一笑,揭开床幔坐了上去,双手反撑在床上,拧出菊花瓣似的褶皱来。
“现在,我就是江竹溪,江竹溪就是我,你一剑斩下,固然可以将我斩杀,可怜这女孩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也要被你一剑送下冥府去了。”
叶枯只一笑,不提此事,道:“我不是什么斩妖除魔的卫道士。江竹溪、你,于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不杀,是心情好,杀了,是心情不好。只这人间煌煌,鬼物侵扰人身,总要说出个道理来才好。”
“江竹溪”似是有恃无恐,将雪白的脖颈一扬,嗔道:“我就不!你奈我何?”
她像是在赌,赌叶枯不会下杀手,赌江竹溪是她的挡箭牌。
庚金剑识一颤,三寸金剑如虹,眨眼便至。
“慢!”
杀机现,剑未至,“江竹溪”立刻惊叫出声,似是知道叶枯的为人,不斩便是不斩,剑出便不会有任何怜香惜玉之情。
她周身气息陡然一变,褪去了少女的青涩,转出一股成熟一些的气质来,只是没有熟透,像是一个挂在树梢开始转红的青苹果。
“江荔!是你!?”
叶枯望着床上的人影,此刻她周身气质顿改,让他不禁恍然,这不是苏清清院中枯井里的那位鬼狐女又是谁?
怪不得他一见到江竹溪时便觉得有一股熟悉之感,这世间竟真有样貌如此相似之人,说这一狐一女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毫不为过。
只是那时的江竹溪一定还是江竹溪。
如在夜闻狼嚎的那一日让在他头顶上贴符纸的江竹溪定是那十年出头的女孩儿无疑,绝无可能被江荔这女鬼夺了舍去,
凭江荔这点修为,要想瞒过叶枯是不可能的。
江荔有些幽怨的刮了叶枯一眼,道:“这才分别几日,叶公子只怕是就记得人家有个叫江梨妹妹,全然忘了我这做鬼的姐姐了。”
见是熟鬼,七道玄气收起,黑白敛去,叶枯上前两步,问道:“苏清清与江梨去了哪里?你又为了什么半夜三更的鼓荡出一阵妖风,占了一具肉身?”
江荔听了,收了那副幽怨的神色,正欲娓娓道来,却恰巧江横敲门,催促江竹溪起床赶路,只是这做二叔的还不知道,自己的侄女已经被一只女鬼夺去身躯了。
叶枯心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江竹溪”一眼,道:“来日方长。”
游物境起,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