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起,无边无际的深蓝几乎要把整片树林都给吞进去,林中人的脸庞也蒙上了一层灰暗。
曹琛在林中寻到的,就是李子明,他被叶枯扔到了阵外,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到底是在军中锻炼过的人,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李子明之所以晕倒,却不是因为伤势,而是那座围困了叶枯的杀阵散去时改换了天地,以他那孱弱的神魂,断是禁不住这等冲击,这才一下晕了过去,好在这一座杀阵,几辆战车都不是冲着他来的,所以也仅仅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暗红色的真气于李子明周身游过,所到之处,他身上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朱全背后的黑弓微微颤抖,一端的兽首散发出淡淡的红光,像是感受到了朱全在以己身真气度他人,有感而鸣。
“你又把真气浪费在这些无用之人的身上!”
似是起于苍茫,浑厚的兽音响于林中,带着浓浓的不满,栗深林兮惊层巅,树叶簌簌,无风自鸣。
曹琛不明就里,下意识地浑身绷紧,“刷”的一下就要引刀出鞘,却被朱全抢先一步按住了手腕,那刀便怎么也拔不出来。
“苍羽,你又多事。”朱全淡淡地答道,只是场中除了他与曹琛,就只剩下了昏迷不醒的叶枯与李子明,却是不知他在与谁说话。
曹琛一下子转头看过去,惊讶间,只见朱全背后那一把黑弓上黑雾翻涌,浓郁的黑芒几乎要凝成实质,将那两端的兽首都给裹了进去。
那被唤作“苍羽”的莫名存在冷哼了一声,道:“那小子你也不杀?!”
“够了!回去!”
一声厉喝,包裹了黑弓的黑雾像是被惊到了,顿时缩了回去,朱全也抬手收回了那一道暗红真气。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手上已是染了太多鲜血,这鲜血既有人族的,也有妖族的,所以这真气中才会带上一抹红意,是杀气附着在真气上,这样一来,固然可使得朱全实力大增,便是以凡骨九品搏杀化境也无不可,但凡事皆有利弊,杀气也让真气不再纯粹,想要游遍周身七百二十窍穴更是难上加难。
“朱统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曹琛喉咙滚动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这夜色裹来,林中一片寂静,就算是他对修士的事情一窍不通,也知道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甚至说,连参与进去的资格可能都没有。
是一个凡人被卷进了仙人的世界里,若不是因为曹琛在紫塞见惯了鲜血生死,换个人来,只怕早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了。
在紫塞的时候,凡骨七品也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修出了真气的人对上的自然是修出了妖气的妖,而如曹琛之辈,也只是在那如绞肉机般的战场上杀些凡骨七品以下的妖兵妖卒。
李子明神魂受到冲击,饶是有朱全真气之助,一时半刻却也醒不过来,朱全看了半晌,将枕在李子明头下的手收回,将他轻轻平放在地上,转眼看向曹琛,凝重道:“老曹,你怕不怕?”
若是在别的时候被人这么问,曹琛非得跳起来揪住那人的衣领赏他几个耳光不可,他才四十出头,好吧,将近五十了,但却从不认为自己年纪大了,他十七八岁就上了战场,你说他怕还是不怕,该怕还是不该怕?
像曹琛这样的老兵,最值得骄傲的不就是半辈子打过的那些仗,杀过的那些人、那些妖么,只是这一条条人命、妖魂的背后又是什么,他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疤又是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问这话的人是朱全,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曹琛明显愣了一愣,在裤腿上把掌心的冷汗都擦干净了,轻声道:“不怕,你尽管吩咐就是。”
朱全环顾四周,鹰般的眸中似有两道精光,可以看破四周那越来越浓稠的黑暗,翻腕折手,一道金光自弓弦上迸发,钉入了那一滩幽绿恶水之中,像是一轮小太阳坠落,忽有熊熊烈火骤起,眨眼间便将那一滩绿水连同那几具扭曲尸骸一并烧尽。
焦糊味中浮着一丝臭味,朱全打出一道真气,将这气味与火光都圈了起来,不让其有丝毫泄露。
“宁安军中出了内奸,真是不幸。”朱全轻声叹了句,又道:“宁安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我这遭擅自离营地,肯定已经被有心人注意到了。我不能离开太久,不然会引起怀疑,打草惊蛇。”
曹琛点点头,瞥了地上的两人一眼,道:“这两人该怎么办?要带回去吗?”
“不可。我先与你一起找个隐蔽的地方,将另外那个人藏起来,不必看守,只需要将宁安军驻地位置留在显眼的地方,让他醒来后一眼便能看见就好。之后,我先一步回营,待到天快要亮了的时候,你就将子明带回来。”朱全早已在心中将事情安排好了,曹琛一问,他便脱口而出。
“剩下的都交给我就好。别人若是问你,你就将发现李子明的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说给他们听,最好是还添油加醋的吹嘘一番,其余的一律都装作不知道。”
军中可能出了内鬼,若是将叶枯与李子明一并带回,只怕会打草惊蛇,再者这内鬼究竟是谁,现在全无半点头绪,朱全是从紫塞为了此次妖族之事派下的特使,身份敏感,所以不能无故离营太久,不然难免惹人生疑。
李子明几人是外出执行公务,遇害身亡,若是军中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是不合情理。曹琛是专司这一方向侦查事宜的军官,军中之人也都知道他是挂了个虚衔,对他常常溜去宁安快活的事情也是人尽皆知,由他在清晨时分将李子明带回,便也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至于叶枯,以他的天资,按理来说绝无可能为了一粒灵丹应召前来,况且他当街杀了古夏官兵,结下了梁子,断无转过头就要为官军卖命的道理,朱全不知道叶枯作何打算,他只下意识地觉得这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不简单,留他一命,利大于弊。
曹琛没有想那么多,虽不知道朱全这么安排有何深意,但出于对朱全的信任与佩服,一口便应了下来。
事情既已安排妥当,两人便也不再犹豫,曹琛将叶枯背起,那一直贴在朱全背后的黑弓悬在一旁,垂下一道道稀薄的黑雾,朱全抄起李子明,扛在肩上,一起向着树林更深处行去。
曹琛身子有些发颤,连带着他背上的叶枯也跟着抖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分明是既空又白的,到了面儿上却总是这么不堪大用的样子。
这次,朱全并没有带着曹琛前行,是特地放慢了脚步,曹琛依旧跟得有些吃力。
“老曹,你有没有搜过子明的身?”路上,朱全突然发问。
“没有。”曹琛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发现的这人是朱全的副手,但只看李子明身上的衣甲,便知道这人也是军中之人,自不可能做出搜身这等事情来。
黑夜中,曹琛看不清朱全的脸,只听见后者沉默了半晌,道:“我方才以真气为他疗伤,发现他身上的财物除了一张银票都不见了,我是知道他的,他除了喜欢在左边衣服的袖口里塞一张银票之外,下了战场,还喜欢揣些碎银子在身上。”
又听朱全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害怕有人在你之前找到了子明,走漏了风声。”
“我明白,”曹琛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当下也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想了想说道:“但那人只拿了钱财银两这些东西,估计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见李副尉这一身官官兵打扮害怕惹上事,但又忍不住心中贪念,这才只敢拿了那些碎银子。”
朱全只不置可否,自语道:“但愿如此。”
待两人走后,不久,一团紫影显于树梢之上,细看之下,紫影中似是藏着一团毛茸茸的事物,迅若一道紫电,数个起落,便落到了地上。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掌探入这团紫影之中,这团身手敏捷的紫影没有半分抗拒,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抱了起来,蜷起尾巴,缩在了一道雪白的臂弯之中。
灰映惑紫,紫卧雪白,来者赫然便是在宁温城中的夜里,于那屋顶俯瞰屋下着叶枯的紫衣少女,怀中之物,自然是那一只害得刘家被灭了门的貂儿。
宁温一别,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此刻却突然现身于此,像是在追寻着什么。
“是这边吗?”紫衣少女轻抚着小貂儿背上的那一溜紫毛,轻声细语,像是在自顾自的说话。
在她怀中,那貂儿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紫衣少女的手背,那小舌头上生着一根根细似毛绒地倒刺,似是被刮的有些疼了,紫衣少女抬手在它的小脑袋上拍了拍,才又把它放到了地上。
紫电腾转,小貂儿快速远去,紫衣少女的身形也渐渐模糊,化作一抹淡紫,循着那道紫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