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已是气若游丝的赵弗也弯起了嘴角,只是下一刻他却仿若受到重击一般,眉头紧蹙。刀光剑影晃得人眼睛生疼,烽火泛滥狼烟四起,马蹄下践踏的是遍地的鲜血和尸骨。
这是战场。
赵弗的军队被围困在边界小城,援军和粮草军款迟迟不来,军心涣散眼见着只能等死。是棠离带着全部身家堵上性命,孤注一掷不顾劝阻的带着交易来的粮草到了战场。他被一箭穿心,棠离又一掌为他报仇,倾尽心力将走上鬼门关的赵弗拉了回来。
竹林郁郁,山泉淙淙,玄心观后山的梁祝唱腔低回婉转,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伴着二人谈笑,岁月静好。
宥京一家团聚,棠离面色如纸仍面带浅笑,他以为就此能过上安逸的日子。娇妻在侧,儿女绕膝共享天伦。与知交茶酒相会,好不自在。可突然杯盏落地,碎片四溅,满地尽是猩红。
“不要!”紧闭双目的赵弗颤抖着双唇沙哑着嗓子喊道。眼前的棠离披散着头发,被套上锁链押上囚车。
当初能顺利救出赵家本就是一处圈套,潜伏在他们身边的细作无意探得棠离鲛人的身份,皇帝下旨交出鲛人,极力反抗的赵弗一家被害,他也锒铛入狱。
这一次,他护不住他了。
是他害了棠离,让棠离背负着巨大的痛苦仍坚持下来的信念,就是为了保护他而死去的娘亲让他活下去的愿望。而现在是赵弗把他推进了火坑,他不知道棠离经历了什么……
“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他早已哭瞎的双目仍被那些人逼着泣出一粒粒血珠……“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他被套上锁链丧失自由,脍其肉炼膏,笞其以织绡……“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他美丽的鳞片被生生揭下以入药……
“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
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在地上砸的粉身碎骨,腾腾烧着的火焰一点也没有被雨水打灭,似火势愈燃愈烈。
火光在赵弗脸上忽闪着,他想起棠离的话,温润的声音似响在耳畔:“鲛人喜水畏火,若我哪天坚持不下去了,葬身火海好像也是一种解脱……”那时的赵弗打断他:“万万不可,你要好好活着,这是你母亲也是你所有族人的愿望。”
棠离一笑,抬手描完一笔弯眉,定定看着他:“会的,为了这个我也会坚持下去。”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单薄的囚衣贴着他,赵弗跪在雨水里,掩面哽咽着,浑身不住的颤抖。
“君……无戏言?”火光中恍然一个出现了一个凤冠水袖,面带红妆的影子,他笑:“我可是戏子,怎无戏言?不必忧心,我回海里去了,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赵弗瞪大了眼睛双目泛红,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别走!”
“既生来尘世一遭,幸甚识你已足矣。好好活下去,这是我对你的期许。”赵弗跪行了几步,伸手抓住了空气。
火光中的身影越走越远,唱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随着身影渐渐隐去,歌声缥缈的仿若一缕游丝……
赵弗猛地睁眼,眼前一片空白。他微微侧头,原是躺在榻上,他张口声音沙哑。
“君无戏言,我再无你……”
章先生迎上去,担忧的望着他:“赵弗……”
赵弗颤颤巍巍的要起身,章先生忙扶住他,他浑浊的眼里隐有泪光:“当初害他至死却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如今他托梦于我是……”章先生看着他:“想告诉你让你放下陈事……”赵弗神色微怔,点了点头。
“怎么样?”
莫鸢躲在窗口看着里面的场景,赵弗笑着落了泪,章先生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方曈儿端过一碗粥,章先生喂着赵弗吃了起来。
莫鸢放心的拍了拍祁堇衾的肩:“放心吧,赵将军已经可以进食了……”元袁也如释重负:“太好了,莫鸢这个主意真不错。”
莫鸢笑笑:“哪里哪里。”又看向祁堇衾:“角儿啊,你的功劳可不小……”面前戴着凤冠,身穿水袖的红妆美人正是祁堇衾。
祁堇衾握拳掩唇转头不看莫鸢,这般模样更让她起了调戏的心思。莫鸢转到他面前,调笑着扒拉开他的手,粉雕玉琢似的脸,细长上挑的眼线,晕染的红眼尾无不别有风情。
祁堇衾抬眸嗔怪的看了莫鸢一眼,莫鸢心里骤然遭到了一击。遭不住遭不住……
“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为何非得是我?”莫鸢望着他红艳艳的双唇,咽了咽口水。胡乱拉着他的手嚷嚷道:“走吧走吧……你再待这儿一会儿被发现了……”
“你们快些去卸戏妆,这里有我。”元袁示意,莫鸢点头忙拉着祁堇衾走了。
莫鸢看着赏心悦目的祁堇衾,心里偷乐,还记得当初在青丘看的那一场戏,当时就觉得他做这装扮定然好看,没想到这正是一个机会。效果果然不负所望啊,也顺利帮赵弗解开了心结,真好啊。
穿过走廊时,祁堇衾忽然发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莫鸢一愣,私心差点被看穿,她调整表情转过身一本正经的说:“哪有,赵弗身为凡人最是相信托梦这种说法,辅以法术幻境解他心结不是正好,你也看到了效果显著啊……”
“那为什么非得是我?”
“额……元袁他,性格跳脱哪有你沉稳,这种事情当然是你最合适了。”祁堇衾似乎被说服,不再言语。
他这幅装扮安安静静的样子,除去棠离那股独一无二的弱柳之姿,倒是有五六分相像。
莫鸢忽然心中溢出酸楚,岳国靳国一战死去的将士暂且不论,只崔弋,棠离的死就让这些他们的身边人肝肠寸断,悲痛不已。
一旦和平不再,每一个亡人背后都是亲眷挚友的眼泪,若战争再起,恐怕人人缟素,世间再无欢颜。
见莫鸢神色有异,惋叹一声。祁堇衾道:“生死无常,天命难改。好在和谈成功,否则叹的该是六界了。”
莫鸢想起还心有余悸,多亏了殊言真乃君子,没有一言不合就发动大战。“幸好幸好……”
莫鸢感叹:“生死无常还是该珍惜当下啊。”
祁堇衾问:“何为珍惜?”
莫鸢踌躇了片刻道:“……和喜欢的人做有意义的事。”
祁堇衾移开目光,莫鸢又痴痴的笑道:“简而言之,吃喝玩乐开心就完了。”说着挑起祁堇衾肩上的一缕头发,笑的一脸花痴。
祁堇衾没好气道:“你说的乐,包括拿我取乐吗?”
莫鸢放下头发眼睛瞟向别处,打着马虎眼:“哪有?那我吃你喝你玩你了吗?”
祁
堇衾一下被堵得语塞,面色颇不自然偏头不看她。
莫鸢理不直气也壮,一下子扭转形势处于上风,嘿嘿的笑着一脚踏到走廊台子上俯视着娇羞的美人,痞里痞气的挑起他的下巴:“嘿嘿嘿,这不是挺好的嘛,赏心悦目别有风情~”
祁堇衾嗔视着抬眸看向莫鸢,一瞬间莫鸢好像体会到了什么是超越性别的美,这个角度看他的眼睛极美,在他澄澈的瞳孔里莫鸢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顷刻间,莫鸢沉沦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无意识飞快的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跳下台子几乎是飞奔着跑开,不知羞耻的嚷道:“反正你都说了,那我就吃一口!”言罢捂着脸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独留祁堇衾一人抚着半边脸,怔愣在原地。
赵弗经过那次幻境之后总算好些了,在章先生的劝说下,才取出那封锁在箱子里,棠离留下的信。这封算是绝笔遗书,言明了是给赵弗一人,其他人识趣的离开了。唯有章先生留在屋内。
祁堇衾,莫鸢和元袁,方曈儿四人围坐在屋外的圆桌前。莫鸢双手撑脸道:“赵将军和棠离之间的这种感情到底算什么呢?”
祁堇衾:“不及亲情更甚友情,难以分说。”
元袁:“那也不是爱情,感情还真是复杂啊。”
方曈儿:“你们所说的应该是三种关系,那都是关系之下的感情。”
三人都看向方曈儿,方曈儿解释道:“亲情是为父母子女有血缘之属类,友情是朋友至交有志趣相投之类,爱情是眷侣夫妻心灵相许之类。这三种感情都是三种关系之下产生的。而世间七情六欲,感情变化万千,绝非三种属类可以囊括。”
莫鸢似懂非懂,只见方曈儿接着道:“赵将军与棠离之间的感情,的确难以分说。依我拙见……”
“人活一生,妖存一世,必定要有所寄托,或事或物或人。为之舍生忘死甘之如饴……”
言罢,几人各怀心思想起自己的寄托到底是什么,半晌莫鸢喃喃道:“可见,赵将军就是棠离的寄托……”
“非也,他二人是彼此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