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羽看出那姑娘并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也只静静望着跳动的火光,那姑娘竟是自始至终都未取下蒙面纱巾,火光映在面纱之上,闪出奇异之色。风声,衣袂飘动之声,灌木丛中悉悉嗦嗦细微之声,再加上火堆中偶尔付出的爆裂之声融在一起,似乎将那女子的暗绿色的身影化入了融融夜色之中。
半晌,那姑娘才又开口:“歇息吧。”说罢也不再多言,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和衣仰面而卧。
饶是朱文羽随便惯了的性子,此时此景也不好再多言调笑,也是依言自寻了一块石头,离那姑娘足有两三丈,和衣躺下,心中依旧不住回味方才之斗,细细体会,又从对方身法招数之间获益颇多,慢慢进入梦乡。
待得朱文羽被鸟语惊醒,天已透亮,朱文羽坐起身来,四下一望,已是不见那姑娘身影,想来已走。以朱文羽此时的内功,虽是正在睡梦之中,加之谷中风吹,但要想毫无知觉地离开,也可见那姑娘的轻功非同寻常。只是昨夜匆匆一见,早晨又是不告而别,实令朱文羽有些奇怪,若非眼前那一堆早已熄尽的灰堆,几乎要怀疑昨夜只是一场梦境。
朱文羽翻身而下,随意走动几下,突见那灰堆之旁似乎写的有字,连忙仔细看去,却是用树枝在地上所画的字迹:“还望多加照应丐帮,不令宵小之人有损丐帮清名,江湖之上,有缘相见。史。”正是那姓史的姑娘临去之时所留。
“果然是丐帮中人,怪不得会降龙十八掌。”朱文羽一笑,仰头大叫:“谨遵姑娘之命。”这一声喊运起内力,声震群山,回响阵阵,惊起一阵阵山鸟乱飞。
毕竟朱文羽只是初入江湖,虽得南宫雷教过不少江湖旧事,却也不明白这降龙十八掌虽确为丐帮独门武功,但历来都只有帮主会使,并非丐帮中人人人可学。原来这史姓姑娘正是丐帮前帮主“金银掌”史火龙之女史红石,史火龙当年死在“混元霹雳手”成昆的掌下,史红石随母亲逃奔终南山,得人相助,史红石被丐帮推为帮主,后来成昆在少林寺少室山上败于“金毛狮王”谢逊之手,丐帮也死了多名长老好手,事了之后,为丐帮前程所计,毕竟不能让一个年方十岁的小姑娘当帮主,史红石便辞去帮主之位,让给掌棒龙头,自己则回到终南山中,跟随杨姐姐一家习武隐居,偏偏杨姓一家和丐帮曾有数代渊源,将史红石手中的降龙十八掌残篇也教给她,再又传了不少别的武功,玉女剑法便是其一,这才令史红石于刚猛阴柔两套武功皆有所习,虽都只有三四分的修为,但毕竟都是旷世难得的精妙武功,使出来也是非同小可,已入一流高手之境,而轻功更是独树一帜,几乎高于世间所有门派的轻功身法。
史红石跟随杨家隐居二三十年,近年来不时出山走走,一来因曾当过丐帮帮主,不愿旧人识出,二来相貌也颇有些难看,便一直纱巾蒙面,不以示人,单人独行行走江湖,惩戒为非作歹的恶徒,若是遇着丐帮中有为恶之人,更是加以惩戒,也算替丐帮清理门户。前次在扬州城中本已欲出手教训那李铁虎,正好遇到李铁虎意图行劫朱文羽,却被朱文羽所败,后来搬出表叔“流星虎”叶飞,又败在朱文羽手下,便悄悄蹑在朱文羽之后,正好在荒山之中以降龙十八掌和玉女剑法和朱文羽过招,令其于武学之道颇有所获,也算是给朱文羽的回报。史红石隐居已久,性子已是养得极为恬淡,平日说话便少,目的既已达到,趁天未亮便悄然离去,只留下几行字给朱文羽,还弄得他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朱文羽自然不知这其中许多内情,一时也想不通,但昨夜一战实是令他获益良多,于武功之道的领悟又深了许多,干脆也不着急赶路,以天为帐以地为席,就着山间溪水,再吃些干粮野果,躲在山中又反复琢磨练了两天,干粮都要吃完了,方才重新打马朝北赶路。
一路向北,历经高邮,宝应,不日间已到淮阴。
淮阴自秦以来便已置县,历时已有千余年,素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的美誉,历来商旅云集、人文荟萃。秦时的十二岁拜相的甘罗,汉时“淮阴侯”的韩信,三国孙吴名相步骘,都是淮阴生人,唐时温庭筠也有诗曰:“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乃是江苏名镇。
才上官道,朱文羽便觉有些不对劲,路上的路人虽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但来往的驿马官差却是头上都系了一块白布。朱文羽心知必是有大事发生,一打听,果不其然,竟是当今皇后马娘娘驾崩,朱元璋命举国致孝。
朱文羽一时呆住了,这大脚马皇后乃朱元璋结发妻子,为人素来亲厚,待人十分诚挚,在宫中于朱文羽而言比朱元璋更是亲近几分。虽是一双天足,人后被称为“大脚马皇后”,却是知书明理,时时规劝朱元璋,颇受朱元璋的敬重,这些年朱元璋连连因故废黜开国功臣,淮安侯华云龙、德庆侯廖永忠等人皆被指违制赐死,朝中人心不稳,但在马皇后相劝之下,功臣大将因她而保命的不计其数,人人感戴其恩,不料天不假年,年方五十一岁便不幸重病而殁。
朱文羽深叹口气,也自寻了块白麻布缠在发间,算是略表哀思,心情也变得十分沉重,无心再看那沿途的秋景,只是无精打采地牵着马朝前而行。
正行之处,忽听得不远处人群中有尖叫之声,接着又听有人在喊:“小心啦,闪开啦!马惊啦!”
朱文羽定睛看去,果然一匹马拉着一辆车,急速地顺着官道冲了过来,马车上一个车把式扯着缰绳,正竭力地想勒住惊马,却是无用,那马只顾着向前猛奔,前面行人纷纷避让不迭,但那马如此在道上狂奔,实是危险之极,稍一不慎便会踏伤行人。
朱文羽二话不说,手里缰绳往旁边也不知是谁的手里一塞,叫道:“帮忙照看一下!”身形已身前跃出,直向那惊马而去,冲到奔马跟前,身子一让,避过惊马,闪到车后,一把抓住后面的车架,运劲往下一沉,脚下顿时有千斤之力,死死钉在地上,那惊马前面双蹄直立,嘶声大叫,那股绝大的冲力仍拖着朱文羽和马车向前狂奔,众人尽皆呆住。
“有小娃娃!”突听得众人惊叫。原来官道上行人纷纷闪避之际,两三丈外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吓得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旁边不远处正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哭叫,想来是只顾抱着怀里的孩子往旁边躲,却不料一直牵着衣襟跟在身边走的孩子竟会吓得未跟着自己躲过来,眼看着惊马狂奔过来,手上又抱着个小的,无力返身去救,只能绝望地瘫在地上哭喊出来。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淡淡的红影从马前闪过,那坐在路中的小孩忽地不见,已是好端端地坐在那妇人身旁,而那惊马又奔过三四丈,突地前蹄一弯,跪倒在地,再一倒,整个马身都倒在地上,朱文羽乘机身形一沉,一个千斤坠,将那马车硬生生扯住不动。
所有之事都在转眼之间发生,待得人群醒过神来,那马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车夫惊魂未定,半晌醒过神来,下得马车,忙过来看车内的主人。车内一男一女也是惊得只顾喘气说不出话来,倒是一个孩童的声音哇哇地哭得不知所措。
人群中纷纷发出感叹的话语,那车内的男人愣得半晌,也下得车来,是一位五十来岁年纪的老者,清瘦的面容上惊魂未定,一缕整齐的胡子不住颤动,抱着拳不住施礼,却是发着抖一时说不出话来,搞得朱文羽也有点不好意思,只道:“不敢不敢,小小应尽之义,不敢当。”说罢回过头来看那惊马,却见那马口吐白沫,竟是立毙路中,马头上略显凹陷,两只马眼渗出一缕血丝。
“这是何方高手?竟能一掌毙马?”朱文羽心中一惊,四下打量,却见旁边围着的路人,没有任何有显得特别的地方。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多谢恩公。”那被救的老者总算说话顺畅了些,仍是赶过来不住施谢。
“不敢当恩公之名,出手者另有高人,小子实不敢当。”朱文羽心中有数,忙谦道。
“恩公何出此言,众人尽皆看到是恩公神力拉住惊马,救了老朽一家,老朽孙昌旭实是感恩莫名,此生绝不敢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还请恩公见告。”那老者仍是不住拱手。
朱文羽也知此事必是武林高手所为,于这些寻常百姓实是难以解释,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下来,再谦逊几句,回头寻那替自己牵马的客商。
那客商仍站在原地,脸上显着激动兴奋还有些许崇拜的神色,恭恭敬敬把马缰交回他手中,朱文羽也不敢多说话,牵了马便走,突然觉得脚下有点异样,往下一看,那鞋居然底已磨破,露出里面的灰色布袜,想是方才拉住车架时被马拖着在地上硬擦破的,他褡裢中虽有不少金银,却并未准备一双布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老者看在眼中,转身回到车边,和里面的妇人说了几句,拿了一双千层底布鞋过来:“今日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还请恩公赐下名姓,老朽必当永志不忘,日后再图回报。累得恩公鞋履破损,此鞋为内人亲手缝制,不知是否合恩公的脚,若是可用,还请恩公万勿推辞。”
“不敢不敢,多谢先生。”朱文羽听得那老者说话似是个饱学之人,便以先生称之。大明开国方十余年,像这类饱读诗书之人大多不是进朝作官便是地方上的富绅世家,却不知为何只是主仆四人乘着一辆半旧的马车赶路。
心中虽觉得些许奇怪,不过朱文羽实在不习惯被别人“恩公恩公”地叫着,更何况还是占了别人的功劳,心中更是不自在,恨不得早早离去,再去看看究竟是何高人出手,便一抱拳,虽是性子随便,但眼前这老者分明是读书人,他说话便也有些文绉绉的了:“不敢不敢,学生实不敢当,遇见了偶施援手而已,先生不用挂在心上,鞋学生拜领,名姓便无须再言了,实是担当不起‘恩公’二字。学生告辞。”说罢一躬身急急穿上布鞋,竟是刚好合脚,穿上踩了几脚,朝那老者淡淡一笑,点点头,取了马缰,翻身上马急急而去,留下那老者站在原地,人群中仍是纷纷议论不已。
纵马往前跑得两三里地远,已看不到那失事的马车,朱文羽才又下得马来,继续牵马往前走,仍是随意地观赏着风景,似乎方才并没有任何事发生,只是脚上这千层底的新麻布鞋扎得结实,穿起来轻便暖和,实是舒服得很。
正牵马往前慢慢走着,忽听得耳边传来一个懒洋洋地声音,分明是个半老的男人之声:“小兔子果然是个好心人,只是不懂事,财不露白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打扮这么光鲜一个人出门,不招狼才怪,真是个小雏儿。”
朱文羽生性自在,不喜欢那种一板一眼正儿八经的说话,倒是这种懒洋洋随随便便的腔调极对他的胃口,不禁四下打量是谁在说话。只见周遭除了几个急急赶路的商贾,也只有旁边不远处柳树下背对着躺在地上一个抓虱子的乞丐而已,似乎并无人说话。但这声音分明近在耳旁。
“看来这乞丐有问题,说不定又是什么丐帮中人。”朱文羽住马不走,盯着中年乞丐背影。
果见那乞丐头也不回,耳边却分别听到那边传来和刚才一样的声音:“小兔子自己仗着有几分本事,背着一把剑独自行走江湖,岂不知江湖险恶,人蛇混杂,狼虎成群,哪是小兔儿能呆的地方?还是早早回去安安心心呆在自个儿窝里的好。”
朱文羽此时自然明白那乞丐确是在和自己说话。而且听这声音犹如便在耳边,正是“千里传音”的功夫,武功已是不弱,比之宫中的一级侍卫也并不稍逊,只是比之南宫雷还似乎差了一点而已,和自己大约也在伯仲之间,若是自己运起养生诀使出南宫雷教的那“千里传音”的功夫,说不定比这个乞丐的声音还更要柔和自然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