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赵括向来不以天命之子自居。
为了家人安危,他甘愿向陌生人屈膝求援;为了家族前程,他也甘愿放下亲情与赵小妹决裂。
在外人看来,他或许是没有原则的势利小人,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但是再怎样批判诋毁也不能否认,赵括做出的选择每一次都称不上是完全错误的。
他是个完美的实用主义者,在任何境况下都能成功适应并图存发展,然而有一件事情对于他而言是绝对的板上钉钉。
他在战争中失败了,而且永远从群雄涿鹿的天下之争中退出。
在那一场场飞黄腾达的美梦中,赵括往后只能是一位纯粹的旁观者——这一事实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完全接受,一个没有任何头衔和门阀贵族血脉的普通人,再不可能往上走一步。
尔虞我诈的前半生:背叛礼义、背叛朋友、背叛自己,如果说任何一个逐梦者都必须经历这些,赵括自认为已经全都经历过一遍,可他却失去一切,满盘皆输。
战友们尸骸如山一般被垒起来,但是并没能让他站得更高,曾经光辉的岁月,留给他的只剩下无尽哀伤,以及满身病痛。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时不时掠过眼前,他不由得又一次想起父亲赵苇生前所嘱咐的最后一句话。
“中原,我早不留恋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当时赵括正在前线统领义军,没能亲耳听见父亲的遗言,只是有在小妹口中得知一二。
起初,赵括以为这是父亲对待赵家未竟之事业有所痛心、惋惜,是不得已的情况下发出的慨叹。这一切直到赵括自己历尽千番,归来后孑然一身,最后方才领悟其中真意。
“中原,我早不留恋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语罢,面前金色的花田随风摇曳出几圈浅浪,就像海一样,有两个女人正在花海当中折断枝头,采摘花卉。
其中一个异族装扮的女子像是听见什么似的,转过身面向赵括笑了笑。
“喂!别发愣了,今天这一百斤‘金眸子’茶叶要是还拿不出来,到时候小妹找你发难奴家可不会替你说话。”女子把摘下的花放进背篓,再向赵括招手道:“赵括!待会儿奴家给你做一个新的香囊,瞧你那没精神气的样子……”
句尾那轻佻的口吻,仿佛是花香的余韵,令赵括萎靡的精神重新振奋,他停滞已久的身体开始工作:炒制、烘干、再大火炒制、继续烘干。
茶屋坐落在花田中心,无论身处在花田的哪个地方,都能一眼看见赵括所在的位置。
须臾,两个女人背着满满一箩筐的鲜花回到茶屋内。
赵括问:“鹃妹,为何我们不多雇一些人来帮忙,只我们几个能做成多少笔生意?要是再雇几十人,花田还能多出百亩地,你们也不必如此辛苦。”
“赵括,你是想自己偷懒吧?”阿鹃拿来干净的毛巾擦擦汗,续道:“奴家说过多少遍了,金眸子是奴家自己种的花,奴家只想让自家人打理,做不成的生意咱就不做,做好能做的买卖就行。你呀,总是想一口吃成大胖子!采薇,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总觉得自己以后能做成什么大事,却连眼下最简单的事情都没做好。”
姚采薇一改从前大家闺秀的模样,如今她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花农,皮肤黢黑,手掌满是硬茧,神情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不过一旦停下手中工作开始休息,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就会在她的脸上化为笑容。
“囊之只是旧伤复发罢?每到这个时节,身上的箭疮总会隐隐作痛,若是没有陶勿用老前辈亲自调制的药散,怕是整个冬天都只能卧榻度过。”姚采薇没休息多久,又坐在赵括旁边帮忙制茶:“这事让我们做就行,你先休息。”
赵括笑道:“这番话该是我对你们说,采薇、鹃妹。没有你们,我赵括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别说这些丧气话!”阿鹃把新摘的花碾作粉碎,然后塞进香囊里,赠予赵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世外桃源般的花田,每一个平常的瞬间都像是奇迹一样,与这个纷扰吵闹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便是赵括现在的家。他心里想着,又道:“鹃妹,这是你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净土,还是你说了算吧。”
“真的?!”阿鹃撒娇似的从后面抱住姚采薇:“那咱们一起把那一百斤的货物弄完!”
从白天到黑夜,他们终于完成最后一批货物,只待商队前来交易。如此平凡且反复的生活,他们过了五年,却没人觉得虚度光阴。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赵括总会自己一个人坐在外面,一方面是因为夜里的花田总会吸引来一堆萤火虫,照得茶屋附近如同白昼,十分好看;另一方面则是心中郁闷难解,他偶尔会听见北镇和中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有关乎太平道的,他总会心里一紧。
“把慕容嫣交给太平道的人,是我。”
“太平道变得如此猖狂,皆因我一念之差。”
“我该如何面对曾经的错误……”
在认识到自己的梦想是谓泡影后,曾经走过的路也变得真假难辨,换句话说,他宁愿相信其他任何一个人,除了自己。
思虑至此,万念俱灰:“从今往后即便活着,也如同死了,只是入土的时间稍晚了些。”
又一个茫然无助的不眠之夜。
翌日,娄家商队应约前来取货。
赵括本不想去做什么接风洗尘的事,而且他现在旧伤复发也不便走太远路,是以接待客人之事一直由姚采薇和阿鹃代行。
可是,今天似乎有所不同。
“赵括,你快出来!”阿鹃火急火燎地来到榻前:“白凤和慕容嫣回来了!”
赵括难以置信:“鹃妹,你再说一遍?”
“还有苏青、小妹他们,大家都一起跟着商队来探望我们!”阿鹃把衣裳从柜子里搬出来,简单替赵括洗漱之后,为他换上。
这一刻,赵括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异常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