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北司的后门停下。
沈冲一掀车帘,小侍卫拎着食盒从里面跳出来,继而下车的是赵亦时。
有锦衣卫迎上来,走到赵亦时耳边低语了好几句。
赵亦时脸色微微一变,冷声道:“前边带路。”
“是,殿下。”
小侍卫便是晏三合。
她低头跟在赵亦时的身后,一步都不敢落下。
穿过长廊后,进到一扇铁门里,锦衣卫掏出钥匙,将挂在上面厚重的锁链打开。
赵亦时背手站在门口,睨了晏三合一眼,很淡,“罢了,你替我去走一趟吧。”
晏三合一惊。
不是说好一起进到牢里,然后赵亦时再找个借口离开,怎么起了变化?
她机灵道:“殿下有什么话要小的带到?”
赵亦时蹙起眉头:“无话。”
“是!”
那锦衣卫看一眼晏三合,咳嗽一声道:“殿下,只有半个时辰。”
赵亦时表情依旧很淡,“可听见了?”
晏三合头垂更低:“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铁门,赵亦时等二人不见了身影,脸色才冷下来。
沈冲上前半步,“殿下,出了什么事?”
“两个时辰前,徐来砍下了季十二的一截手指给季陵川看,随即季陵川就说要见徐来。”
沈冲暗道不妙,“那季陵川会不会……”
赵亦时垂着眸不说话。
沈冲急了,“殿下,赶紧拿主意啊!”
“不急,容我想一想。”
赵亦时抬手揉揉自己的眉心。
……
从铁门拾级而下,穿过阴森恐怖的甬道,晏三合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人绷得像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走到最里,锦衣卫停下脚步,指了指里头的人,道:“钥匙在狱卒那里,你就在外头说吧。”
“多谢。”
晏三合放下食盒,朝那人一抱拳。
锦衣卫转身离开,她朝牢狱里看过去。
这一眼,晏三合彻底惊住。
角落里蜷缩着一人,这人披头散发,满面是血,哪里还有半点人样。
“季陵川。”
“……”
“季陵川!”
“……”
连喊两声无人应答,晏三合直觉不太妙,正要再喊时,季陵川突然冲过来,面目狰狞道:
“你这个骗子,骗子!”
晏三合低呵:“季陵川,你认清我是谁?”
季陵川哈哈大笑,似疯似癫。
“化成灰我都认得,你收了我两千两,说要帮我母亲化念解魔,你解开了没有?你没本事解开,你偿我儿子命来……哈哈哈……”
“季陵川,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没功夫听你发疯。”
晏三合伸出手,用力揪住季陵川带血的衣襟。
“下面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听清楚了。”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九丫头没了,我儿子没了,季家没了,统统没了,老太太,母亲,你害人不浅啊!”
晏三合手一松,握成拳头,直中季陵川的面门。
痛意传来,季陵川眼中的疯魔退了一点。
他喉间呜呜的哽咽着,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晏三合索性也盘坐下去。
“季陵川,你母亲的全名叫胡三妹,她真正的家乡在广西省南宁府东兴县。
那里有满山的翠竹,有一片一片的菜园,还有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头的北仓河。
北仓河的另一边是大齐国,它是两国的边界。
胡三妹小时候很苦,很穷,但她过得很自在,她还有一个好姐妹叫胡珍,人称珍姐儿。”
想到珍姐儿,晏三合冰冷的脸上,现出一点柔色。
“有一天,姐妹两个在河边玩耍,看到北仓河里有条狗落水,胡三妹便游了过去,恰好这时,北仓河的另一边也有人游过来。
那条落水的狗怀了身孕,两人就在水里帮母狗接生,就这样,胡三妹认识了她的青梅竹马。
胡三妹死后脑子里出现的那条黑狗,就是和那人一同接生下的那条,那个人的名字,你一定听过,他叫吴关月。”
季陵川低垂的头,骤然抬起来,“你,你,你说什么?”
“吴关月,大齐国的流亡君主,屠杀郑老将军一案的罪魁祸首。”
晏三合直视着他浑浊的眼睛。
“你是当官的,吴关月怎么成为流亡君主,怎么屠杀的郑老将军一府……这些事情你比我清楚。”
季陵川一口口倒抽着凉气,根本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力的点点头。
“你母亲胡三妹到京城做妾,根本不是她情愿,她是被逼离开北仓河,离开前她对好姐妹珍姐儿说,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
而那条名叫黑蛋的黑狗,也在胡三妹离开后,绝食而亡,因为它的主人无情抛弃了它。”
季陵川身子明显一颤,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所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竹院那么阴森潮湿,老太太也执意要搬过去。那些翠竹,是她念念不忘的。
所以,你明白了老太太当家后,为什么下令府中不准养狗。因为她看到狗,就会想到黑蛋。
所以,你明白老太太为什么在后花园种了一园的菜,她种的不是菜,她是在怀念种菜的儿时。
所以,你明白老太太为什么心湖边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她看的不是心湖,是她朝思暮想,却永远回不去的北仓河。
所以,你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起了想放丫鬟小红离开的念头,因为她从小红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至于她为什么不宠季家的孙子、孙女,偏宠裴明亭这个外孙子……”
晏三合闭了闭眼睛,想着裴明亭这一路的所作所为。
“我想,大概因为胡三妹她从小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性子野,无拘无束的人吧。”
季陵川怔怔的。
这真是那个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老太太吗?
为什么听上去那样的陌生,那样的……
不可思议!
“季府抄家的当晚,我们见到了陈妈,见到陈妈后,我们连口气都没有喘,马不停蹄的直奔南宁府。”
晏三合想着那些惊险的过往,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在南宁府,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吴关月的儿子吴书年,吴关月在兵败后的四个月,就郁郁而死。
其实吴书年也已经是将死之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母亲在暗中保佑,我们在他死之前,终于找到了你母亲一半的心魔。”
季陵川的眼睛骤然瞪大,几乎要瞪出眼眶。
“一半,怎么只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