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的确不冷。
夜深了,有个女孩儿专程等在这里,什么都捂热了。
他牵着马默默往前走。
脑仁儿如今不拿蹄子踢他,改拿脑袋拱他,亲热的跟什么似的。
畜生其实和人一样,谁对他好,它就对谁亲。
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好一会,说:“师兄,其实每年生辰,都是我最不开心的一天。”
“为什么?”
“我娘是生我的时候,落了点病根,太医说她怀孕的时候吃得太好,以至于把我养得太大了,不好生。”
她声音有点发沉,还有些颤。
“我娘说她没指望会有自己的孩子,老天爷突然给她了,她就想让我在娘胎里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她不知道,我宁愿自己生下来瘦得跟只猫似的,也想她好好的,如果没有我,她能活很久很久。”
她轻轻叹气,“我爹也不会一个人到现在。”
陆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就是听不得她叹气。
“我在马厩里藏了点酒,你要不要喝一口。”
“藏酒做什么?”
“夜里冷,喝几口就不冷了。”
她撇撇嘴,“没有下酒菜吗?”
“喝酒不用下酒菜。”
他调转马头,把女孩儿扶下来,从草垛里掏出个酒壶,掏出帕子擦了擦壶嘴。
“给。”
她接过来,小心翼翼的喝了两口,咂了咂嘴。
“这酒怎么这么烈?”
“烈酒才解愁。”
他转身拿下几个草垛子,放在地上,又把外袍铺在上面,“坐。”
她听话的坐了。
他在
她边上坐下,挡住风口,“再喝两口就不冷了。”
她咕咚咕咚就是两口。
他看她一会儿,嘴角往上弯了弯,“今儿的戏,好看吗?”
午时寿宴,唐府大小姐吃到一半就不见了踪影,找半天才发现,她和姓唐的小子又跑戏台看戏去了。
“嗯,好看。”
“唱的什么?”
“西厢记。”
他皱眉,“怎么看这个?”
她嘟嘴,“这个怎么了?”
他良久才低声道:“十个书生,九个不怀好意,你别信。”
“那还有一个呢?”她转过头看着他。
“还有一个……”
他对上她的眼睛,没由来的心中一悸,“更坏。”
她垂下脑袋。
他喉结上下滑动,有些不忍心,“除了这个戏,别的戏随你看。”
“我爹是好的。”
她不甘心,“他为了我,都不打算再娶。”
“嗯。”
“你也是好的。”
“我不好。”
他沉默了一阵,打算说一些自己的过往。
“我来京城之前,在妓院里住了四年,所以男人的心思,我最懂。”
女孩儿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他瞥她一眼,又把视线挪开。
“我把我娘给我上京赶考的银子,都败光了,才肯从妓院出来。”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娘在陆家的名声不大好,我爹……我甚至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的名字不在陆家的族谱上,陆家人都说我是野种。”
他停顿了一下。
“我一直在想,我爹是谁?是路边的叫花子?
是陆府的哪个酒鬼,或者是……”
“别说了。”
女孩儿突然尖叫起来,“你闭嘴。”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以后一个人别来这里。要来,让林壁陪着。”
女孩儿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她蹭的站起来,一仰头,将那一壶的酒都喝完了,然后把酒壶往他怀里一扔。
“师兄,谢谢你的酒。还有……”
她牵了一下嘴角,说不下去了,撒腿就跑。
陆时看着她消失在拱门口,自嘲一笑。
他不仅懂男人心思,也懂女子的。
那丫头的手指冰冷,可见已经等他许久;她收了那么多的礼物,却巴巴跑来问他讨要……
他有什么好?
他哪里值得她等?
她等的人应该是褚言停,他们家世相当;或者是唐见溪,那人风趣幽默,绝非凡夫俗子。
再不济,也应该是这个公的世子,那个侯的儿子……
唯独不能是他。
傻丫头,我不配的!
……
从小到大,陆时的喜怒哀乐都藏得很深,他不会轻易被人窥破心事。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藏着惊涛巨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女孩儿说出那几句话后,心口一直疼了好几天。
那天过后,唐之未病了,太医说是染了风寒,养一养就好了。
这一病便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别说是褚言停,唐见溪这两个傻小子,千方百计哄他们小师妹开心,就是太子府也常常有好东西送来。
陆时借口读书
忙,一次也没去探过病。
他此刻已经拿到了禀生的头衔,要准备两年后的春闱考试。
少女心思最为敏感,那一夜以后,他们就像两条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渐行渐远。
病好后,她不再往书房来听课,晚间用饭,也都在自己的院里。
她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一样,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偶尔在府里遇见了,她端端正正唤一声“大师兄”,便转身离去,再不多言一句。
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一个的冷淡也藏不住。
每当这时,陆时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仿佛那惊涛巨浪又掀了过来,将他掀翻在地。
女儿郁郁不闷瞒不过唐岐令,姑娘大了,又没个亲娘教导,他这做老子也束手无策,只命褚、唐二人多陪着些,时常开导开导。
年龄相仿的三个人,渐渐走近。
从前由他陪着的下棋,猜谜,对对子,投壶……也都换两位小师弟。
她再也没来过马厩,脑仁儿成了没主的野马,和他一样失魂落魄。
又过两月,她被唐见溪那小子带着喜欢上了听戏,常常女扮男装,偷偷跑去戏院。
先生知道后,一脸的无可奈何。
唐家虽然富贵,但哪有天天往家里请戏班子的,她一个大姑娘家,虽说女扮男装,但也不是事儿;
可禁着不让她看,又舍不得,只得约法三章,一个月女扮男装一回。
有一回,他从外头回家,正好碰上两人听戏回来。
她和
唐见溪挨得很近,一边走,一边聊着戏里的事,路过一棵银杏树,叶子落在她发间。
唐见溪拉住她,伸手替她摘去,两人相视,各自一笑。
他咳嗽一声。
两人转身,一前一后唤了声“大师兄”,又继续往前走,继续聊他们的戏。
谁也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里,忽然像被什么压垮了似的,一下子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