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原惟继续坐在阳伞下,用已经黑屏的手机换着边儿地一下下轻敲掌心,看着眼前碧蓝的泳池,微微有些走神。

    泳池里的水在动,明成杰“哗啦”一声从水下窜出来,蹬上水梯,擦着湿头发,神清气爽地大步走来。

    那只震动多次的手机屏幕上已经积攒不少消息,意外的,明成杰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表情,而是一条条点开语音听,又一条条回语音过去,乖乖长乖乖短。

    明成杰回完消息,刚坐下来,就听他哥问他。

    “她叫乖乖?”

    “那是昵称,她叫莉莉啊,”明成杰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是告诉过你了,哥,你是不是健忘啊?”

    原惟想起来了,明成杰是跟他介绍过。

    前天晚上,从傅润宜家回酒店,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原惟的确和明成杰碰见。

    明成杰裹着酒店深蓝色的男式睡袍,看着有点憔悴过劳。

    原惟打量着明成杰,问他大半夜像鬼一样跑出来有碍观瞻想干嘛。

    酒店后厨早已下班,只有些预制的普通餐食可以点,但是明少爷有钱能使鬼推磨,叫人送来一家很有名气的海鲜排挡并无外送业务的夜宵。

    他跟原惟说:“莉莉饿了。”

    原惟还在想莉莉是谁,旁边那道门开了,一个短卷发、俏皮长相的女人探出头来。

    莉莉娇嗔抱怨:“好慢啊,还以为你跑了呢。”

    明成杰哄哄她,将手上几只外卖袋子递进去,转头看着手上拿着一瓶乌龙茶的原惟也很疑惑,他总觉得他哥看起来哪里不一样了,但又细说不上来,便问:“哥,你这是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吗?”

    “我的事你少管。”原惟的声音比较冷淡,但斜扫明成杰一眼,神情微变,又讲出很关心的话,“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吧?要不要去医院?”

    明成杰感动不已,挠了挠头说:“哥,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对了哥——”明成杰礼尚往来想关心一下他哥,准备问原惟去找傅润宜拿东西的事。

    但他哥好像只是关心他一下,连第二个眼神都懒得再给他,手上握着一瓶饮料,直接走了。

    不过明成杰还是很感动的,因为一觉睡醒,他哥执意把他送去医院做检查,好像生怕他的身体受到什么损伤一样。

    听到医生说这种药一般可能出现危险的情况就是成分过敏,如果当时没有过敏症状出现,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出现了,至于身体里会不会有什么残留物,正常代谢就可以了,不会影响生活。

    “哥,这下你总能放心了吧?”

    离开医院,原惟不太高兴地对他说:“你那些狐朋狗友,少来往吧。”

    明成杰点头如捣蒜,亦步亦趋跟在他哥身后发誓,他从没在女孩子身上用过这种东西,之前倒是被一个女孩儿弄过,人家跟他说是助兴情趣的……

    他哥一个眼风扫过来,明成杰立马瑟瑟噤声,人都站直了,又竖起三根手指保证:“远离!我绝对远离狐朋狗友!”

    晚上回到明家吃饭,明父问明成杰昨晚整晚没回家,又去哪儿鬼混了。明成杰撒谎说跟原惟在一起。

    原惟微怔了一秒,也没有戳穿他。

    明父这才没有发作,只恨其不争道:“难得你哥来新湾一趟,你跟你哥多待待没坏处,多跟你哥学学。”

    明成杰立马扮乖觉,说:“我一定好好跟我哥学!”

    虽然知道这大概是放屁一样不作数的好听话,但看在态度积极良好的份上,明父没再批评。

    随后餐桌上的话题转移到工作上。

    明父知道外甥这次来新湾,除了巡视子公司,其实还有收购一家科技公司的计划。

    那家公司明父也有耳闻,几年前开发出一个概念超前的AI互动软件,快速打出名气,可惜后续的推广应用连连受阻,几个创始人也各行其是,终是昙花一现。后续转向游戏开发,也没做出什么名堂来。

    明父询问相关细节。

    原惟不痛不痒地回道:“还在接触。”

    之后舅甥俩就这两年人工智能的发展又详谈了一番。

    明成杰很感谢他哥,虽然原惟看他总是一副满眼嫌弃的酷哥样儿,但是他觉得他哥只是面冷心热,相处下来,他哥对他怎么不算事事关心处处包庇呢?

    他又拿出那副肝脑涂地愿为他哥效犬马之劳的热情来。刚刚他下水游泳前,他哥问他要了傅润宜的电话,说手表在傅润宜那儿。明成杰恍然,原来他哥前晚要找傅润宜去取的东西是手表,怪不得他哥着急。

    一百多万的表不是能随便乱丢的东西,可不得赶紧拿回来。

    明成杰心疼他哥那晚白去一趟。

    此时他哥又说要去拿,他怎么肯他哥再受舟车劳顿之苦,立马说自己去替他哥跑腿。

    原惟很干脆地拒绝,说不必。

    明成杰又叫他哥放心,手表只要在傅润宜那儿,肯定不会丢。

    原惟似怀疑非怀疑地应道:“是吗?”

    “肯定!”明成杰打包票,“傅润宜不是那种物质的女孩儿,不过……她也不怎么好,我怀疑她心理受过创伤,所以向往家庭,一心想着跟人结婚,其实吧,我也不是不愿意,就是一呢,我年龄不合适,二呢,救赎这种内心脆弱的女孩儿,我压力比较大。”

    说完,明成杰长叹一声总结,“属于有心无力吧。”

    “有心?”原惟上扬的调子里透着下沉的寒气。

    手机再震,明成杰低头去看信息,侥幸没被他哥的眼风扫到。

    明成杰忙着回语音:“乖乖,那你先去跟朋友逛街吧,喜欢什么我买单,别太累啊。”

    见明成杰深情款款,原惟很好奇并没有多熟悉更谈不上有感情基础的男女,你情我愿上完床后,所维持的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你们很熟?”

    “也不算吧,我之前一直比较喜欢安静话少一点的女孩子,对她,就有点印象吧,但那天晚上她跟我说,她其实暗恋我很久了。”

    原惟听着,眉心不自觉微皱起来,“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啊,”明成杰大大方方地说,“她这么喜欢我,我总不能一下床就不理她吧?”

    说着,明成杰嗤之以鼻地愤愤:“我最恨那些拔吊无情的男人,把女孩子当什么啊!”

    看着表弟,原惟一时神情复杂,口中再无他话。

    莉莉很快又发来新消息,对镜自拍的照片后附带一条语音。

    明成杰外放点开——

    “你觉不觉得我腿有点粗?我是不是该减肥了呜呜呜。”

    明成杰回复:“粗什么啊,女孩子就没有不好的,胖的瘦的都是好女孩儿,没必要有身材焦虑啊。”

    莉莉撒娇问:“那我是不是最好的?”

    明成杰没被问题难住,反而像个谆谆教导的良师,柔声劝道:“乖乖,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物,最好不要雌竞,大家各有各的美嘛。”

    原惟的神情更复杂了。

    这个窝囊表弟好像也不完全一无是处,短板虽多,但长板,似乎也长得可怕。

    明成杰跟莉莉聊了一会儿,起身跟原惟告辞,莉莉的朋友临时有事放了鸽子,他得陪莉莉去逛街买包。

    “哥,那我先走了。”

    原惟独自坐了几分钟,在动身外出和回房间处理工作邮件之间,斟酌犹豫了片刻,刚做了决定,拿着手机起身,手机屏幕就亮了。

    是助理打来的工作电话。

    关于那家原惟有意收购的科技公司,有了更多的背调信息,或许可以成为突破口。

    原惟不得不回房查看发送来的新文件。

    等处理完公事,落地窗外的日光已经有了西斜的趋势。原惟向外看着,觉得这个时间点非常好,显得既不早也不晚。

    助理似乎还有些日常事务要跟他汇报,原惟自然地打断他,吩咐说:“你继续查晴天科技,想办法约一下他们的负责人,能面谈最好。”

    结束通话,原惟将身上的T恤换成衬衫,对着镜子将两边的袖子一圈圈折到合适的位置,又稍稍整理了一下开了两粒扣子的领口。

    原惟认为这是上门拜访该有的社交礼仪。虽然内心深处他很不喜欢一些繁文缛节,但他也认同衣饰代表一部分社交场合中对他人的尊重。

    到目前来看,原惟觉得他对傅润宜的尊重可能有所欠缺。

    那只表是他看着掉下去的,迟疑两秒后,决定不捡。

    他与生俱来一种敏锐力,以往只用在一些投资或者大的方向决策上,那晚在傅润宜小小的卧室,原惟没有留宿的念头,却忽然也有这种熟悉的直觉——或许以后他会需要一个可以回这里的机会。他一贯不喜欢被动等待,更偏向于自己创造契机。

    只是原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想兑换这个契机。

    原惟没打电话给司机,自己开车出门。

    去傅润宜家的路上连红灯都很少遇到,车开得很顺。原惟将车停在路边,刚好正对着之前光顾过的那家便利店,年轻的店员出来倒垃圾,像是认出原惟一样。

    原惟与之对上视线,没有任何不自然,问对方:“这里应该能停车吧?”

    店员抱着空垃圾桶,愣了两秒,回答:“哦,能的能的!”

    原惟跟店员说“谢谢”,随手按一下,锁了车,朝旁边绿樟成荫的老小区走去。

    上了二楼,原惟没有立刻敲门。

    查看四角生锈的旧奶箱,里头空空如也,又不放心地观察了一下门边正开红花的盆栽植物,除了土壤和一根缺德的烟屁股,没什么别的东西。

    原惟这才按响门铃。

    这次没等多久,立马有人从里面开了门,对方脸上稚嫩感犹存,说是男人,更像男孩,但是面对原惟,却拿出了怒视同性该有的凶神恶煞。

    如果没戴格子围裙,效果可能更好。

    “你是不是欺负润宜的坏蛋?!”

    原惟被问得一头雾水。

    冷静自持的面容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雾水里掺着一点难以言喻的虚心。

    从阳台闻声赶过来的傅润宜着急解释道:“不是他,阿同,你认错人了,不是他。”

    原惟视线一转,与傅润宜门里门外相视着,他问道:“还有谁欺负你了?”

    阿同对语言细节的理解能力很有限,不然他会发现“谁欺负你了”和“还有谁欺负你了”之间的区别。他只当门外这个被他认错的高个子男人,是在关心润宜,迅速将对方划进自己人的阵营。

    他拉原惟进来,又朝外面的楼梯过分警惕地上下一看,确认无人,然后火速把门关上,扭头就说:“是住在润宜楼上的坏蛋!”

    说着,又抓住原惟的胳膊将他往阳台带去。

    傅润宜喊着“阿同”,插不进话,只觉得一阵头疼,阿同平时只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肢体动作,对于刚认识的人来说,是失了边界感的冒犯。

    好在原惟似乎并没有计较,他由阿同抓着,跟着阿同去阳台,顺阿同所指看去。

    地上有一个碎裂开的陶土花盆。

    刚有花苞冒头的茉莉,安身立命的住所被摔成一地碎片,无衣蔽体般露出部分可怜的根茎组织。

    “他把我给润宜种的花弄坏了!”

    原惟看向跟来的傅润宜,“什么情况?”

    这种小事傅润宜一点也不想跟原惟说,但是阿同找到得力帮手般的气愤诉苦,让她不得不回答,否则阿同可能会把一件小事讲得很严重,像要为花报仇一样。

    “楼上掉东西下来,不小心砸掉花盆了。”

    给那个男人递衣服的时候傅润宜没提花盆的事,她怕对方是故意为之,到时候打着主动赔偿的幌子却来纠缠不休。

    “没关系的。”傅润宜说,又安慰阿同,“不要生气了,我之后换个花盆就好了,我保证你下次来,花就好好的了行不行?”

    还没进门时,原惟看着这个高个小男生,就发现了一些异常,这时阿同用力拧着脸,露出不符合年龄的不情愿表情,嚷着“我不要你辛苦”,原惟更确定了。

    阿同执拗地说:“我不回家了,我要等他下班回来找他算账!”

    “阿同!”

    看着傅润宜束手无策,原惟帮着劝了一句:“傅润宜不会辛苦,我帮她换,可以吗?”

    阿同顿时安静下来,认真看向原惟,用肉眼迅速评判了一下眼前人的可信度,他的声音和情绪都缓下来,跟原惟确认:“真的吗?你一定要帮润宜。”

    傅润宜想打断他们的对话,但又怕刺激到阿同,一时既为难又尴尬,她看着原惟,小幅度摆了摆头,示意他不必答应。

    她想试着开导阿同,但还没来得及出声。

    原惟先说话了。

    “一定。”

    原惟冷静说话的音色有一种不掺情绪的客观,当他开始引导,则会有发人深省的效果,“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但是,你不可以再这样,你有没有发现,你不听话,傅润宜也会很辛苦?”

    阿同听后陷入愣怔,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着傅润宜,很自责地垂下嘴角,“对不起,润宜。”

    傅润宜对他说:“没事。”

    散落的碎土已经扫拾起来了,虽然二楼的阳台很大,但是三个人站在这里也不像回事,傅润宜提醒阿同:“阿同,你去看看衣服和床单洗好没有可以吗?”

    阿同一听,欣然跑去做事。

    傅润宜回客厅,取来一只手表递给原惟。

    傅润宜大学选修过法律课程,隐隐还记得一条,场地负责人对场地的安全负有保障义务,如有意外事故发生,也要承担相应责任。

    所以她很客气地对原惟说:“我已经简单查看过表,好像没有坏,但如果哪里出现问题了,我可以赔偿。”

    原惟答:“行,有问题我会联系你。”接着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到时候方便找你。”

    傅润宜的表情有片刻呆滞,虽然她没有逃脱责任的想法,但是原惟这么严肃,也在她意料之外。

    不过,她很快想通了。

    这块表具体价值几何她不清楚,可她知道这个牌子没有便宜的表,稍有划伤可能都损失不小,需要有人来为损失负责。

    “好的。”傅润宜试着说,“我扫你吧?”

    原惟没什么表情地说行,点开自己的微信页面,等傅润宜拿手机扫了一下才收回去。

    很快,“新的朋友”出现一个醒目的红圈数字1,原惟点进去,看见一个小猫头像旁边,一黑一灰两行小字。

    黑字是微信名——新湾水蜜桃小傅

    灰字是傅润宜自己打的备注,傅润宜。

    新湾水蜜桃小傅?

    这种由“地理范围+拟代词汇+某某人名”形成的不明觉厉的长称号,原惟也并不完全陌生。

    比如曾凯中二时期也自封过“崇北市吴彦祖分祖”这类名头,还问朋友们自己像不像,对此原惟的回应是,你是挺像一个分组。

    虽然傅润宜所用的昵称,在地理范围上缺少了一些气势,但也很难说不是什么新的追求可爱的拟名趋势,原惟凝目又看了一遍,觉得是有几分可爱的。

    “新湾水蜜桃小傅?”他抬眼看向傅润宜。

    傅润宜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向原惟解释:“水蜜桃是新湾这边的特产,我之前在这个微信里帮姨婆他们卖桃子。”

    几年前镇政府收到一笔提倡电商助农的资金支持,要求当地农户积极响应。姨婆和阿同都不太懂网络,也很难胜任客服工作,所以傅润宜来负责一些邮寄售后的问题,之后这类活动没有再办,微信里却留下一些回头客,为了大家方便,这个昵称傅润宜就一直用着了。

    原惟懂了,“还挺适合你的。”

    “嗯?”

    傅润宜没太听明白。

    什么挺适合?

    这时,阿同抱着一盆洗净的衣服出来,路过他们身边,傅润宜刚有转身跟他一起去阳台的动作,阿同搂着盆,护卫领地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拒绝。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

    新湾五月的傍晚,正值落日时分。

    入夏的气温恰到好处,催促万物生长,果子成熟。

    刚刚在卧室找手表,傅润宜发着愁,阿同忽然凑到床面上用力耸了耸鼻子,纳闷地说:“润宜,你床上好像有一点奇怪的味道。”

    傅润宜忙扯下被单塞进洗衣机说,是需要洗了。

    此刻,阿同在阳台的金属晾晒架上摊开薄薄的浅蓝色床单,抖动着整理皱褶。

    傍晚乍起了风,湿润的床单整片舞动,小猫摆着尾巴,新奇地跳起来去扑床单一角,茉莉花的洗衣粉味道涌进小小的客厅,穿过傅润宜和原惟所站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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