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稍晚些时候。
华夏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的某间会议室内,正进行着一场高温气体动力学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内部会议。
相对其规格而言,会场布置可以说朴素到有些简陋。
不光没有任何装饰,就连会议主题,都是被白底黑字的PPT直接投影在一块幕布上——
《超高速复现风洞与激波反射型正向爆轰驱动技术体系》。
不难看出,这场会议更像是临时凑在一起开的。
一般来说,这种级别的学术会议,都需要像常浩南那样提前一段时间准备。
否则就算是业内人士,也很难完全靠脑子记住全部的相关知识。
然而这一次,会场内的众人虽然也在保持沉默,但气氛却并没有半点冷场的意思。
反而有些焦灼。
环顾了会议桌周围的众人一圈之后,坐在首位的于鸿儒院士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接着总算打破了沉默:
“前些天,上级领导找我做了个报告,主题是关于超高速风洞,以及高超音速飞行器的研究现状。”
“虽然首长没有透露太多消息,但从最近的阵势判断,我认为很有可能是准备加大对我们这个研究方向的投入……正好从98年JF10风洞通过验收,到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六年半的时间,我们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教训,所以我准备让大家讨论一下,新一代超高速风洞的重点攻关方向。”
最近两三年,随着国家经济情况逐渐好转,有关新风洞准备立项的传闻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出现一次。
很多人早都脱敏了。
不过,于鸿儒院士毕竟是郭永怀先生的亲传弟子,以及JF4、JF4A、JF8和JF10三代四型高速风洞的设计负责人。
如今虽然因为年龄原因退居二线,但只要出山坐镇,那权威性还是拉满的。
因此,听到他亲口说出这条消息,众人还是不由得提起了精神。
几乎是在于鸿儒话音落下的同时,坐在右边首位的陈宏就首先开了口:
“JF10风洞的成功已经证明,由于院士提出的,应用Taylor自相似解静止高压气体作为驱动气源,借助真空卸爆段消除爆轰波反射高压的技术路线完全可行,但从实用角度而言,JF10风洞的测试时间仍然太短,无法进行像是吸气动力,或者火焰/羽流相互作用这样的实用性高超声速课题研究。”
“因此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在反向爆轰驱动方法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实验时间和复现精度,让新一代风洞能够切实服务于高超声速飞行器的研发,也算是能给上级一个阶段性的交代。”
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在后面补充了一句:
“实际上,我专门查过航空动力集团那边常院士的研究路线,发现他就非常注重在长线研究的每个阶段都拿出切实可见的成果,这样上级领导信心提高了,拨下来的钱也就多了,最后形成正向循环,才能让他在10年时间里从本科毕业到评上院士……”
陈宏的态度,很快获得了在场不少人的支持。
从50年代中期开始,整个超高速风洞项目可以说耗费颇多,也取得了很多有意义的成果。
但是相比于同时代展开的其它研究而言,真正拿出来,能摸得着看得见的产品却相当有限——
两弹一星自不必多提。
就算是隔壁低速和中高速风洞,也在航空航天领域大放异彩,服务了很多重大型号的设计研发。
虽然上级从未对此表达过不满,但这对于在座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压力。
尤其他还端出了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例子。
不过,坐在另一边的姜宗霖却很快表达了反对:
“目前的爆轰压力受到驱动段结构和材料的限制,可以应用的安全始压力只有20~50 atm,能够复现的飞行马赫数极限也不会超过15这个级别,还是不考虑总温的情况下。”
“如果按照飞行条件复现来计算,那么JF10只能给出1500-2000K的气流总温,这对于要求稍微高一些的研究来说都是远远不够的……在这种情况下,只解决实验时间和复现精度的问题,恐怕也很难对航天科工那边的具体项目产生帮助。”
姜宗霖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于鸿儒院士的接班人,并且在JF10风洞的研发过程中实际负责了很多具体工作。
因此,即便在场的多数人都对陈宏的提议有所心动,他仍然直球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所以我倒是认为,应该把重点继续放在提高气流总温上面。”
“针对爆轰理论的研究表明,在同样的可燃气初始压力条件下,正向爆轰具有高于反向爆轰五倍的驱动能力,并且NASA的HYPULSE风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只不过美国人没能成功把泰勒稀疏波重构为被驱动段内要求的平稳入射激波,导致入射激波衰减严重,才没能在这个方向继续下去。”
说到这里,他从面前拿起了一张早就打印好的示意图,翻过面来展示给在场众人,整个人的气势也瞬间锐利起来:
“但我的课题组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提出了一种应用激波反射原理的正向爆轰驱动器,只要在正向爆轰驱动器的起爆端再附加一个激波反射腔,就能产生环状反射,生成适当强度的上行激波,弥补由于稀疏波引起的驱动气流的压力降低,从而从而改进驱动气流的平稳性。”
“从目前的工程计算判断,这一技术可以做到高达3.6的马赫数加速比,如果仍然不够,那么还可以在激波反射腔后面增加一个氢/氧混合的辅助爆轰段,通过改变Taylor自相似解的零速度边界条件,进一步降低稀疏波的衰减。”
显然在姜宗霖看来,美国人的失败并不能说明什么,他早就已经找到了在这一领域超过美国人的方法——
实际上,由于长期卡在正向爆轰入射激波衰减这个问题上,NASA甚至已经开始尝试用数值计算取代一部分风洞试验。
在结束自己的表态之后,或许是为了回应陈宏刚才的例子,他也有些针锋相对地继续道:
“常院士确实擅长在长线研究的每个阶段都通过实打实的项目成果来打动上级领导,但也要注意到,他拿出来的几乎所有产品,都直接或间接地推动了我国航空产业的跨越式进步,而不是在旧有基础上的缝缝补补。”
“我们先不去纠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一点,但很明显,如果我们的新型风洞只是把导弹的末端速度从三倍音速提高到四倍音速,那恐怕也很难得到和常院士一样的效果……”
这一番发言有理有据,关键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还附带了解决方案,所以很快就让场面出现了逆转的势头。
陈宏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弃:
“老姜你提出的激波反射方案在原理上确实可行,但无论是3.6的马赫数加速比,还是目前获得的计算参数,都是通过计算模拟的方式获得,但高超声速,包括氢氧爆轰过程本身的计算模型就不够成熟,就这么直接上大型项目……太激进了!”
“……”
逐渐地,争论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不过,就在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火药味的时候,会议室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名工作人员快步走进,在于鸿儒院士旁边耳语了几句。
只见后者脸色微变,停顿了好一会之后才重新看向众人:
“你们刚才都在拿人家常浩南院士说事……”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
“现在常院士……马上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