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阳光终于躲过乌云再次向大地洒下第一缕明媚。初夏的清晨就是这样,任是昨晚如何风雨飘摇,第二天早上万物都会重新迸发出勃勃生机,让人欣喜,让人放怀。
所有景物都像是被扔在水里又重新捞起,淅淅沥沥地挂着雨露。空气中充满夏天的味道,被狂风弯折的嫩芽重新储满水分,透露出晶莹的绿色。随处可见的小花经过一夜的洗礼也慢慢开始苏醒,重新吐出花蕊迎接晨光,小河边池塘中幼小的青蛙重又跳上荷叶,开始一日的蛙鸣取食。
一个不大的货栈门口,一个浓眉方脸的中年儒生正在与货栈中新近结识的几位朋友道别。
“柳同知1一路走好,这一路下去尽是平原河塘,应当不会再遇上什么山匪了。”一个从货栈中紧跟出来的老头和中年儒生双手一拜。那老个老头虽然胡须皆白但皮骨精瘦,单手提着的一根黄澄澄铜烟杆,少说也应有一二十斤重。
“唉……昨晚多亏了万老侠出手,不然像昨晚那样的大雨,眉元真不知如何才能躲得过烟山十八匪的追击。”想必那个自称眉元的男子昨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以至于他一提起那伙山匪的名字,到如今额头上还冷汗直冒。
“嘿嘿!老头子早就说过,“老侠”二字员外休在提起。我比你长一些,如若不弃,柳同知可与我的镖师们一样叫我一声“万伯”即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举手一抬,刚好托住了那儒生下拜的身子,又道,“出门在谁不会有个三灾七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原本就应是我们江湖中人应有的本分!同知大人休要再客气了。”
这个柳眉元发现自己被万伯这么一托,身体竟似如同搁在铁板上一样俯身不得,心中不由感叹道:“真不愧是走江湖的老手,力气实在大得惊人。”
柳眉元发现自己拜不下去,就只好顺势改恭了恭手,道:“万伯在上,昨晚救我们主仆二人性命。柳某如今早已不在太医院任职,只愿悬壶一方,为家乡父老少尽些绵薄之力。如若改日有缘前往海陵郡2,定然会亲自登门拜谢。”
“呵呵……此事好说好说!”万伯捋捋胡子,他看到柳眉元的仆人已经将马车全部备好,便伸出一只手亲自送柳眉元到马车之上。
不一会儿,二人隔窗相互道别,随着柳仆一声喝驾。车轱辘便咕噜咕噜地滚远了。
看到马车走远,万伯才抽着烟枪,有一口没有一口地回了货栈。
这时候一个彪悍青年看到万伯回来,便一脚蹿出辕门,碎步小跑到万伯身旁,恭敬地说道:
“师父,这柳眉元到底是什么来路,昨晚竟值得我们亲自出手把他们从烟山十八匪手中救出?师父,您不是时常教导我们,干我们走镖这一行的无论是十恶不赦的劫匪还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都得装作不闻不问千万不能得罪的么?”
这青年身高八尺,姓雷名彪,只因眼角旁有一道虎纹一样的胎记,就被江湖人称“金眼虎雷彪。”
万伯鹰眼斜了这雷彪一眼,道:“你可知道这柳眉元在玉京3被人称作“圣药医仙”,经他看过的病人数不胜数,无一不是药到病除,着手成春。只是此人性善,看不惯玉京那帮权贵之势欺凌百姓,便愤而隐居。我们干镖局这一行,整日在刀头上舔血,如果能与这样的人交上了朋友,日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三灾七难,也不啻为自己多备了一条性命。小彪啊,做事要讲究灵活变通,不能光认死理。”
“哦?原来此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雷彪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摸摸自己的脑门,嘿嘿一笑,“师父教训的是。如果当真这样,那我们还真非救不可。”
“呵呵。”
万伯轻拍手中的烟枪,将一些余灰倒出来,看到自己的弟子能这番认识也是显得颇为满意。
“好了,我们也该启程了!雷彪,招呼大伙儿准备上路!”万伯回头看看走远的柳家车队,高声对他这位有点憨厚的弟子说道。
“是,师父!”
威武青年中气十足,轰然应允。
不一会儿,这家货栈的货车被一辆辆地运出,最后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招牌在风中飘摆——万通货栈!
※※※
话说柳眉元与家仆李小二一路向东走来,一直走了快两三个时辰。正准备停下来歇一歇,升炉造饭,忽然在路对面一棵大树底下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是一个什么人受了重伤躺倒在那里。
柳眉坐在车里,透过车窗仔细凝望,但距离甚远也看不真切,便乘马车歇息升火造饭之刻喊上仆人李小二一同上前去瞧个究竟。
李小二也是因为受了昨晚的惊吓,不敢太靠近,对他东家劝道:
“我说东家,那东西莫不是什么山妖精怪幻化的吧?或许是昨晚的山匪假装乔扮的,想让我们上他们的当!”
柳眉元被这小仆一说,还真就迟疑了片刻,心想也对,出门在外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但转身时又想万一他真是一个垂死之人怎么办?自己一辈子行医积善,倘若他真是个受重伤之人,自己却见死不救,这让日后自己的心里如何安稳。父母幼时常教导自己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罢了,行善积德乃正途,如果他真是昨晚劫匪派来的卧底,就算自己这主仆二人立即转身就走也难再逃出他们的手心。
“阿弥托福,菩萨保佑!我柳眉元一辈子行善积德,望您大慈大悲保佑弟子这一遭。”心中默祈完毕,就拉住李小二,点头示意要李小二过去看看那个受伤的男子。
李小二心中犹豫,但见东家已经下定决心,知道转圜的余地已经没有了,就算他不去,依这东家的性格他自己也会去。于是他就让东家远远的站定在十来丈之后,自己蹑手蹑脚地跑到黑影跟前。
不一会儿李小二就朝自己东家招手道:“东家东家……原来是一个快病死的秧子!想必应是受了什么极重的内伤才躺倒在这里。”
李小二对黑袍男子观察一番了,认定必是受重伤无疑。
这黑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逃生此处的明问道。
此时明问道已经奄奄一息了,络毒提前发作,已经将他的五脏六腑破坏殆尽。他此时躺在树下虽然知道有人来瞧自己,却已经没了一点反抗的力气。如果这个时候过来的是自己的敌人,已经不用对方动刀动枪,只需轻轻抬脚踹一下自己,自己也许也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身中剧毒,修为大降,昨晚又迫力使出那惊天动地的一剑,纵使大罗金仙降世也无能为力了——这一点明问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柳眉元听到小二呼喊,也便赶紧走过去,当他看到这黑袍男子的面容时果然也吓了一跳,惨白的脸色竟与那些躺在棺材里的人别无二致,唯独细眼观察下发现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是个练家子,还留有一丝游魂尚存。
柳眉元伸出手指往明问道鼻口一探,气弱微无,轻轻摇了摇头,道:
“内伤积重,已无回天之力。小二,快去取些粥水来,另外再将我那套银针带来,我看能不能拖上一拖。”
李小二迟疑了一下,才慌忙跑回营地,胡乱舀了些粥水。
明问道听来者的语气似乎不像坏人,就慢慢睁开双眼,用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把斗篷一掀,露出怀中正在酣睡的婴儿。
不知是不是因为婴儿有那种天生的敏感,斗篷一掀开,婴儿就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像是知道自己马上要与这个一路庇佑他的人分开。
明问道朝小婴儿微微一笑,很希望能在自己临死的时候再多看一眼这个小孩。
接着明问道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柳眉元,眼神因为精力的消耗而不住的颤抖——这临死托孤之情不言而喻了。
英雄英雄,竟然在此时落下一滴眼泪……
柳眉元被这黑袍之人望得全身一抖,这种眼神与他之前医治的英雄豪杰有几多相像!
他也从未想过这黑袍男子肋下竟然还藏有一个婴儿,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只是这小孩儿白嘟嘟,肉滚滚,虽然哭闹的凶猛,但大大的眼睛小小的手模样还是让人觉得十分可爱。
柳眉元自幼无父无母,遇到这种婴儿自然有一种惺惺相惜,同命相怜的感觉。想到这个婴儿刚出生就要失去父母,悲苍之下就将婴儿拾起,抱在怀中。他对男子道:
“兄台,你自知命不久已,欲将此儿托付给我,我柳眉元学医不精,不能救你性命,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一定会将你的孩子抚养长大,教其好好做人。”
明问道闻言,点点头。他已经开不了口了,但听到柳眉元这么讲,心里原本的担忧就一下子全部释放了。他默念法术拼尽全身最后一丝灵力,只见一道浑身金芒闪过,在他身后忽然显现出一剑,一珠,还有一个土黄色的镯子。
柳眉元看到大吃一惊:
“你是修真者!”
旋即又慌忙捂住嘴巴,生怕被第三个人听到。他立即搭住明问道的脉搏,果然有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量正在他的经脉中游动,只不过这股力量正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缓,最后几近于无。
柳眉元口中诵吟了一句,对地上的男子说道:“兄台之举若换是我柳眉元绝不可能做到。我不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上辈子的恩怨就让上辈子的人来解决,我不会将这些带给这个孩子,不过我也答应你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竭尽全力抚养这个孩子,教其识文断字做一个有用之人。待其长大之后我会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到时候让他自己决断自己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随后,慢慢放下他的手。
眼泪滑落,滴在草木上,微风拂过,晨露噼噼啪啪落下,犹如苍生为这悲悯的一幕潸然泪下。
这时候李小二刚刚端着舀好的粥水跑到两人跟前。
柳眉元回头对李小二道:“小二,不必了,过来帮我一下,将这位义士“扶”上马车吧……”
在佛教里认为,人死了之后是会进入六道轮回。
六道轮回乃众生轮回重生之道途,三道为善三道为恶,在进入轮回台前必先喝下孟婆汤,忘却前世一切记忆,如此往复轮回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