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扬赶紧去接天心夹来的肉,两人的筷子正好碰在一起。
眼前这一幕在他的记忆里似曾相识,稍加回忆便想起来,正是他还未出山时父母吃饭的模样。
他手一哆嗦,险些没有接住。
天心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忽然问道:“你紧张什么?”
“没有,这肉半肥半瘦,险些滑落,仅此而已。”
天心不依不饶:“能百步穿杨,却接不住一块肉,不信。我看,你是不习惯跟我相处。”
秦扬被看穿心思,表情略显僵硬:“我……确实不擅长与女子相处。”
天心笑中带着几分玩味:“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反倒猜不透你是无心插柳还是刻意反其道而行之。”
秦扬不想和她聊这方面的话题,看向旁边的炉子,说道:“我一会给你打些水泡泡脚吧。”
天心四下看了看,疑惑道:“哪里有水盆?”
“你床下就有。”
天心又看向秦扬床下,发现空空荡荡。
“看来只有一个。”
时间不早,两人抓紧吃饭。天心饭量还是不见长,饭菜大多被秦扬扫荡掉。
他将餐具放回食盒,随后拎起炉子上的水壶,穿好斗笠带上火把出了房门。
外边冷的不行,秦扬一路小跑,直奔悬崖边的一个吊桶。
之前他就注意到,这里都是通过一个个吊桶,从渭水取水。此时水面结冰,必须从悬崖上抛下石块砸碎冰面,再将吊桶放下去,盛到水后再摇上来。
秦扬搬起旁边一块西瓜大的岩石,探出手臂,随后一松。几息之后,只听悬崖下传来一声带着碎裂声的闷响。
他又将吊桶抛下去,在木架上慢慢放下。几番调整,终于取到水。
下去容易上来难,况且木架已经冻住,两人一起摇转手柄都很吃力。
不过这对秦扬不是什么难事,他反倒担心摇的太快把木柄弄坏,不得不均匀的发力。
一番周折,终于打上水来。他赶忙将水壶灌满,迅速跑回兵舍。
这一趟出去的时间不短,他轻轻在房门上敲了敲,按照之前和天心约定好的节奏作为暗号。
不一会,天心打开门,秦扬左右观察一下,没有发现问题,便迅速溜进去。
“你怎么才回来?”
秦扬将水壶坐在炉子上,生起火,说道:“这里取水实在麻烦。我刚刚还怕你睡着了,要是敲不开门,就得在外边冻一宿。”
过了不久,水烧的差不多了,秦扬将水倒入木盆。那水壶并不大,全部倒完也将将半盆。
天心脱去靴子和绒袜,用脚尖试了一下,嘴里发出“嘶”的一声。
“烫么?”
天心又试了试,深一口气,将双脚猛地按进盆里。
“噢噢——”
天心表情五味杂陈,半似痛苦半似酸爽。双手捏成拳,左右开弓,不停地捶打膝盖,仿佛要把遭不住水温的双腿锤回去。
秦扬觉得甚是滑稽,不由笑出声。谁知她一个冷眼甩过来,将他的笑声噎了回去。
他拎起空壶,正要朝门口走去。天心抬头看过来,问:“你干什么去?”
“我也打壶水,泡泡解乏。”
天心抬起手臂,示意他停下,说道:“出去一趟太折腾了,我还得等你好久。”
秦扬将水壶放回:“那就算了。”
她沉思了一会,看向秦扬。
“过来,跟我一起泡。”
秦扬先是一愣,以为听错了:“您刚刚说什么?”
“我让你坐我旁边,跟我一起泡。”
“我还是不用——”
天心不悦道:“别磨磨唧唧的,再不过来水都凉了,早泡完早休息。你当我们明天是去邙殇山顶晒太阳?”
秦扬犹豫片刻,才坐到天心旁边。
天心将脚往木盆旁边移了些:“你坐那么远,能伸进来?”
秦扬一声不吭地脱去靴子,往她身边挪了一寸,却依然保持着将近一尺的距离。
天心蹙眉不解,却看他不自在地盯着对面的墙壁,恍然大悟。
“你害羞了。”
秦扬鼓起腮帮子,吹了几口气,依然目不斜视:“大人,您慧眼如炬,能看出我的窘迫,就放过我吧。”
“我偏不。”
她突然发难,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目光妖魅邪异:“你真敢把我当女子看?”
秦扬微微偏过头,又马上转回去,不禁叹了一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把双脚伸进盆里,紧紧贴在一边。
天心见秦扬尴尬本就觉得有趣,看他此刻身体僵硬、畏首畏尾,全然没了面对敌人时的从容洒脱,整蛊他的意念更加强烈。
秦扬突然一个机灵——不用看就知道,天心竟然踩在他脚背上!
他胸中气血翻腾,想从木盆里抽出双腿,可天心竟然加了力道,就是不放他出来。
秦扬脸色难看:“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你转过来,我有话问你。”
他木讷地侧过身,却见天心一脸认真。
“你说男女授受不亲,可结果怎样?”
秦扬想起之前种种,不自觉地张开嘴“啊”了一声,回不出其他话来——
他和天心“亲密接触”不下百次。牵手已是家常便饭,搂抱早都习以为常,就算有失礼数地背她也不止一次。
不过,他一直告诉自己,都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我再问你,华陵城北的密道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秦扬忽地一惊:“您当时不是晕倒了吗?”
天心面色不善:“我当时迷迷糊糊,过后便回忆起来了。”
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继续交谈,默契地同时沉默。
“谢谢——”
天心率先笑起来,在秦扬手臂上打了一拳:“我于你,虽如皓月于萤火,不过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无论如何也该道声谢。”
秦扬摇头道:“若不是您当初在百崮原逼退天狼骑,我恐怕没法活着来秦国。”
天心将搭在他脚背上的双脚移开,似是自言自语:“我有种预感,明日便能将这里的恩怨了结。其实——”
秦扬忽然拉住天心的手,坚定地说:“您不必胡思乱想。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誓死守护您。”
天心呆了一阵,随即笑道:“大秦既寿永昌,我亦凌云不败。不逗你了,我叫你一起来泡脚,是有心烦之事想与你探讨。”
秦扬见她脸色严肃起来,不敢怠慢:“请明言。”
天心叹了口气:“难。”
秦扬不解:“何难之有?”
“百姓也能顿顿有鱼有肉,难——”
天心指桌上的食盒:“这些你看到了,逆贼竟然可以如此奢侈。而你看不到的地方,过去的门阀士族、现在的贪官豪绅,全都吸食百姓的血肉,养的肥胖憋粗。”
秦扬心念一动,插了句题外话:“不知您何时开始管理国政的?”
天心回想一阵,自嘲道:“忘了,可能是自打记事起就开始了。”
“恕我直言,您有一颗杀伐之心,这倒和传言中手段凌厉的秦皇颇为相像——”
天心笑道:“那你可曾听闻他劳民伤财,骄奢淫逸?”
秦扬摇头道:“没有。”
“我给你讲个故事。秦西鹿州城,有三个士族祖上都曾有人位居高官,在此经营百载,官府上下和这些士族狼狈为奸,周边县郡被盘剥的苦不堪言。六年前,抄没这三大士族的家产时,其总额竟然是一府之地七百年的税收。秦皇用这些钱赈灾救民,办学助农,兴修水利;把鹿州田地充公,分给百姓耕种;将那些豪绅的产业低价卖给当地百姓,多家入股共同经营。你觉得秦皇哪里做错了?”
秦扬百思不得其解:“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那为何秦皇的口碑如此之差?”
“平民百姓受到实际恩惠,但他们不会舞文弄墨,说黄论黑;而那些仕子名家,枉读了那么多书,却可以颠倒黑白,妖言惑众。”
秦扬试探道:“敢问鹿州的三大士族最后结局如何?”
天心冷笑:“株连九族,抄家充公。”
秦扬不禁唏嘘:“这岂不是落人口实?”
“那些镇守边关的儿郎,有几个是权贵的子嗣?”
秦扬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大多应是贫苦百姓出身。”
“那些田间忙碌的人,有几个是门阀中人?”
“也没有。”
天心哼道:“大秦的安定由百姓守护,大秦的土地由百姓耕种。上位者只需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明白基本的道理即可,要那么多满嘴仁义道德却沽名钓誉、中饱私囊的猪有何用?”
“可世人皆以读书为荣,功名虽俗却趋之若鹜。秦皇对士绅动刀,不怕留下千古骂名么?”
“骂名已经够多了,再多些又何妨?有朝一日,我定要把那些百无一用的名利客和空洞迂腐的烂书统统毁掉!”
秦扬不禁目瞪口呆:“若真杀光了读书人,百年之后何人来治理国家?”
天心听闻,缄默无言,脸上泛起落寞之色。
“有的百姓受朝廷恩泽富裕起来后,成了新的豪绅;有的学子寒门出身,为官后抵挡不住钱财的诱惑。出身百姓,却反过来鱼肉百姓,杀也杀不完。门阀被清,贪腐之风又渐成气候。比起生气,我更多是心痛——”
她顿了一下,看向秦扬。
“你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