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是东晋朝廷的江北重镇,淮南诸军大营的治所,中书侍郎车胤下了船,换乘当地车驾,前往扬州城内。
车胤毕竟是朝廷要员,此番过江消息便传到了扬州都督府,大都督桓冲便派人到城关口,前去相迎。车驾走到城门洞下,一阵欢快的嬉闹声传来,只见几个孩童,儿歌嬉戏,车胤坐在马车内侧耳倾听,只闻得:
“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前来迎接的官吏,就骑马在侧,车胤问道“儿歌甚是有趣,这髯参军,所指何人?”
陪同官员道:“只因大都督麾下参军郗超,生得一副美髯,故而民间传之为髯参军。”
“那短主簿,又是哪位?”
官员到:“短主簿恐怕说的是王珣,此人出身琅琊王氏,才学过人,只因长了一副矮胖身材,人称短主簿。”
车胤又问:“为何又说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郗超参军,足智多谋,又怀诡异之才,时而语出惊人,时而心术莫测,难免惹着别人。”
“久闻郗超少年得志,便跟随桓温,原来如此。”
车马进城,来到都督府,桓冲率领麾下文武将佐,一起恭迎。车胤早年跟随桓温,与老五桓冲早有交情,一番寒暄,宾主共入厅堂。
帅堂之内摆下酒宴,宾主各坐,桓冲先敬一盏酒,说道:“这几年西川战事不息,但江东太平,桓某久居庙堂,养尊处优,空等逍遥,光阴漫漫呀。”
车胤道:“前个月,尊兄桓豁病逝;这个月,丞相过逝。朝中无人,百官共举,欲拥推大都督为丞相。下官此行便是请都督入京,辅政天子。”
“啊?”桓冲一愣,说道:“我为丞相?”
“正是。”
桓冲笑道:“我乃武将,粗识文墨,倘若入朝,岂不成了笑柄。”
车胤道:“江东百官,皆是士族,选官用人,九品中正,大都督功勋卓著,出身桓氏名门,无人可比。”
“罢了,”桓冲道:“家兄桓豁,亡于东川,我正欲为其复仇,哪有心思入京,罢了。”
桓冲无心做丞相之时,但军师郗超(字景兴)起身,作揖道:“大都督万不可推辞,还是入京为宜。”
“为何?”
郗超道:“先主桓温在时,朝廷曾赐九锡,未能到手,桓氏当兴,本当禅让。如今朝廷请都督为相,何不提兵入京,携天子以令诸侯,早成霸业。”
“唉......”桓冲道:“若有称霸之心,我又何必等到今日。论胆略,不及长兄桓温;论智谋,不及三兄桓豁;今岁四十有九,已是半百之人,早无此心了。”
郗超道:“天子暗弱,群臣慵懒,不趁此时入京,另立天下,更待何时?”
不等桓冲回话,只见车胤猛地起身,伸出二指,指着郗超喝道:“郗超!你身为参军,怎敢出此狂悖之言,真是胆大包天!”
众人大惊,只见郗超言道:“武子兄息怒,听我一言,昔日里曹操得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统中原,成就千古伟业,如今桓家之势,威震江南,不如效仿汉魏晋,禅让皇位,传有德之人,早成帝业,以应天意。”
“一派胡言!”车胤道:“想当初桓济谋逆,正是大都督深明大义,叔侄反目,擒恶从善,匡正朝纲。大义灭亲,功封扬州大都督,受人敬仰。你却教唆都督,效仿曹贼,谋逆篡位,是何居心?”
郗超道:“武子兄出仕为官,先主桓温有知遇之恩,礼当知恩图报,辅佐桓氏,拥戴大都督,如今之事,有何不可?”
车胤道:“无论谁人有恩于我,皆是享朝廷厚恩,岂成了私人之情?”
“你......”
车胤厉声正色,接着说道:“令祖郗鉴,迁都定策,名扬千秋;令叔郗昙,北伐中原,久有战功;郗氏乃江东望族,闻名遐迩,受人尊崇。没想到传至你时,竟怂恿诸公,做问鼎之臣,行谋篡之事,可恨可耻!”
郗超气得鼻子里直喘粗气,说道:“倘若桓氏立国,凭你我之才,定可左右为相,辅弼朝纲,何愁天下不定,何虑大业不成,岂不比太后、陛下那孤儿寡母强百倍有余?”
“说了半日,大都督尚不愿为丞相,原来是景兴早怀有为相之心。就凭你这谋逆之计,篡位之心,即便天下归桓氏,谁又保你日后不反?”
“啊?”郗超大怒:“我乃郗鉴之孙,名门之后,车武子你是何出身?胆敢发此狂言!”
车胤作揖侧举头顶,慷慨说道:“自古英雄,不问出身,车胤出身寒微,但尽忠社稷,辅弼朝廷,鞠躬尽瘁,天地可鉴!岂如你辈,居心叵测之人,歹毒险恶之徒,既无忠孝立身,更无肝胆照人,至负皇恩,亵渎祖宗,目无君父,可耻至极!”
郗超大怒,拔出腰间佩剑,指向车胤恫吓道:“尔不识好歹,自许忠良,今日便剖心肝,一探究竟!”
车胤扯开领襟,厉声怒道:“我乃大晋钦使,当尽臣节,今日得死,血溅帅堂,以鉴我忠贞之心!”
桓冲一看锋刃光亮,人命将伤,赶紧喝道:“景兴不可造次,快些收剑!”
“大都督!”郗超血灌瞳仁,火冒三丈。
车胤趁火浇油,指着郗超又道:“败家之子,丧家之犬,枉读圣贤书,屡做亏心事!苍天有眼,当雷劈于九泉之下;大地有知,必沉尸于黄沙之中,不得好死,唾骂千秋!”
情急之下,郗超手握宝剑,不断抖动,只觉肝肺剧痛,气短攻心,一口鲜血溢出,当场倒毙。郗超被当场骂死,时年不过四十有二,众人大惊失色,桓冲心中对车胤胆识是愈加钦佩,暗自叫绝。
桓冲起身离座,望了一眼暴毙而死的郗超,作揖对车胤道:“武子忠贞无二,肝胆照人,桓某敬服不已,本都督已有心仪丞相人选,愿奏请朝廷,任用贤能。”
车胤问道:“大都督所指贤相,又是何人?”
“谢安是也。”
车胤没想到桓冲心中的丞相,也首选谢安,车胤道:“大都督若肯推举谢安,下官愿与都督联名。”
桓冲亲笔写了奏疏,稍带说道:“武子回京之后,劳烦告知太后、陛下,桓冲愿移师荆州,谋攻西川,为家兄桓豁复仇,早日收复蜀中。”
车胤也作揖道:“大都督当世帅才,平定西蜀,何愁不成,下官回京如实奏禀,不枉大都督一世英明。”
骂死郗超,死有余辜,桓冲也被车胤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听从良言。桓冲意欲移师荆州,了却三哥桓豁收复西川的未了之愿,东晋朝廷欣然应允,改任桓冲为荆州都督。
桓家之所以如此看重荆州,毕竟桓温在荆州扬名,是桓氏一族的望族之地。尚书仆射谢安也无可争议,授予为大司徒、中书监、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谢安推辞司徒、骠骑将军之职,也依旧荣登丞相之位。这才是:
气炸冲天损肝肺,阴谋一破自心亏。
忠贞何惧讥嘲死,奸佞到头多是悲。
又有诗词赞谢安道:
功利之争何必难,眉间二指可容宽。半生读卷观闲鹤,谦让宰官成美谈。
以退相期积时望,高存雅量自留丹。官场得失多唯忆,愿为淡然心遂安。
西川、东川皆为秦国所有,前秦朝廷也有了些许喘息之机,前秦天王苻坚端坐明光殿上,朝见百官。苻坚言道:“自桓豁兵败东川,收复两川之地,如无人之境,如今褚太后又调派桓冲镇守荆州,固守不动。不知这桓冲是何何许人也,比桓豁如何?”
太尉吕婆楼道:“奏禀天王,桓冲乃桓豁五弟,此人骁勇善战,但有勇无谋。”
苻坚道:“孤王几度想收复荆州,奈何桓豁足智多谋,屡屡不得南下。孤王想借此时,杀过汉江,袭取淮南,诸公以为如何?”
吕婆楼道:“两年年前,丞相王猛曾有遗言,晋朝虽偏安江南,但为华夏正统,安和无乱。秦国各部族,虽是归顺,但并非同心,各怀异志,不可不防,应防微杜渐,先治内患。”
苻坚道:“羌部姚苌、鲜卑部慕容垂,凉王张天锡,归顺数年,俯首称臣,无一人作乱,可见早无谋逆之心。”
“人心隔肚皮,善恶难测,天王不可轻信。”吕婆楼道。
苻坚一看首席军师吕婆楼极力反对,便又问道尚书令权翼,苻坚道:“权爱卿以为如何?”
权翼道:“晋国自桓温死后,再无一人能统兵北伐,如今已得数年太平,不如修生养息,治理各胡部族,偃武修政,才是上策。”
一看权翼也不主张开战,苻坚心中有些不悦,说道:“二位爱卿皆是胸怀天下之人,为何偏偏在统一之事上,优柔寡断?”
吕婆楼道:“大秦看似一统北方,但各部族,以俗为政,郡县混淆于部落,朝廷政令不通,难以统合,天王三思。”
权翼也道:“微臣曾听闻,那晋国太后褚蒜子,临朝三十五载,屡诛奸党,数败权宦,平定诸乱,鹤立鸡群,于不败之地,并非为妖作乱女子,不可低估,还望天王三思而行。”
苻坚在两位军师身上得不到支持,南征的心思只得作罢。又问无官无职的周虓,苻坚道:“以周先生高见,孤王该不该南征?”
“周某以为天王不该南征。”
“为何?”
“虓乃晋臣,被俘至此,岂有劝秦王,灭故国之理?”
周虓自始至终,都态度坚决,可为孝敬老母被俘于秦,但绝不降秦。苻坚笑了笑,说道:“我知孟威,不肯真降,若使你真降,孤王除非灭了大晋。明年此时,大秦便是你的故国!”
跟周虓这么一较真,众人料到,苻坚的南征之心,统一之志,犹然于心,白衣大臣周虓也看透了苻坚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