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夜,房中,凝萱捏紧针线,来回缝补,将佟煜密麻破损的黑白旧服充填得犹如崭新,听琦伽说,当年佟煜回府时,处于重度昏迷,甚至连其日常贴身衣物,也没来得及带走。
前几日归来,佟煜盯着这衣服瞧了许久,终是没勇气穿上,凝萱闲来无聊,也知道佟煜对瑞尧宗的复杂之情,知道他终有一天,还是愿意穿上。
“凝萱姐!”
听到琦伽的敲门声,凝萱赶忙叫她进来,“进来吧。”
琦伽从回到瑞尧宗,就极少露面,凝萱听旭英的话,知道她在忙,但具体忙何事,就连旭英也不清楚。
“拿上衣物,去洗个澡吧!”
琦伽知道,凝萱以前是大家出身,在这男子众多的瑞尧宗,一定生活得不习惯,就比如这洗澡沐浴,担心凝萱不适,便主动寻了来。
“好。”
后山。一面小湖,光滑如镜,月色波涛间异常静寂,看不清其清澈如碧的色彩,但隔得远远,凝萱已闻到这泠冽的香甜。
“琦伽,这儿真美啊!”
仰头闭眼,凝萱张开双臂,从未觉得如此自由畅意。
“凝萱姐,你怎会有这种感觉呢?”琦伽笑,并不觉得。
“这只是瑞尧宗深山中一处寻常不过的清净地,可没有你们垠城集市的繁华热闹!”
想起那几天时光,琦伽仍是念念不忘着憧憬,似乎垠城已是她见过最富足最奇特之地。
“琦伽,你之前从没离开过瑞尧宗吗?”
凝萱解开衣带,一步一步踩入水中,虽说夏日已至,但夜晚清冷,又是林中,还是稍感冰凉。
她原以为,这瑞尧宗有些如不能离山的禁令,但她这几日,她却也见许多人走动,并不十分严格。
琦伽手浮显水面,神情僵住,撂下发饰,额饰,耳环,展开长辫,与凝萱站在一起,是种截然不同的异域美,就像,凝萱在话本中,看到的域外美人图一般。
“不想说,便别说,咱们去那边吧!”
凝萱引开话题,并不想为难她。
“不,凝萱姐,并没有什么不能讲的!”
琦伽整理好思绪,道,“其实在许多年前……”
“并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总之琦伽记事起,瑞尧宗就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但我那时也不觉得奇怪,整日与师兄弟厮混玩闹,乐得自在,后来慢慢长大,琦伽才明白,瑞尧宗只收男徒,并不能有女子进入……”
“可我,前几日在瑞尧宗,却瞧见了不少……”
凝萱喃喃道,她当时也有这怀疑,但后因此打消。
“那时近些年瑞尧宗子弟锐减,三师兄他们想出来的破法子,我父亲他——”琦伽叹了声气,“他也无力再管……”
“所以,正因为琦伽你是宗主的女儿,才能留在瑞尧宗!”
琦伽点头,“对,但瑞尧宗历代掌门,并没有一位成亲娶妻,生子绵延。所以琦伽被管得很严,十二岁起,不仅是不能踏出宗山一步,更不能与诸位师兄弟接触!”
“那你父亲他——”
“这就又要说到琦伽的母亲。她是西域人,但琦伽并没有见过她,只是在父亲的卧房中,有一副女子画像,有次父亲失言,琦伽才知道,这便是母亲——”
母亲?凝萱心中一跳,对这一称呼,真是既敏感,又陌生。
“琦伽的母亲生于西域一个富商之家,与侠客出身,游荡至西域的父亲相识相爱,后来就有了琦伽,听父亲说,本来俩人是可以远走高飞的,但西域贵族选妃之时,却一眼瞧上了母亲的画像……”
“这……”
“听父亲说,西域以男子为尊,比中原更甚千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们暗中买通内行,将母亲作为未出嫁的女子送入其中——”
“可这,这……”
一时语塞,这简直……这奇事居然真能发生。
“没多久,母亲因思念过度,抑郁而亡,父亲就带着琦伽回了中原!”
“可是,可是——”有些愤然聚上心头,凝萱道,“你父亲既然武功高深,又是个肆意不羁的江湖之士,为何不带上你母亲,这或许自私,可……”
“父亲常常感慨没能那么做……但那时,母亲跪在地上求他,求他保守秘密,带琦伽走,只因一旦母亲逃离,又或是被调查,她的家族亲眷,都会因此覆灭。”
“所以,他带你来到了瑞尧宗!”
“是,他一生崇尚武学,妻子亡逝,除了琦伽,只有一心问道!他并不是瑞尧宗宗主之位的最佳人选,但他造诣之深,能服众人。”
“他一直自责对母亲的遗憾,无尽惭愧,对其他男女之情,更是不信!琦伽后来,暗生情愫,亦有过少女萌动,那时父亲才说,当年他在前任宗门交接时,许下承诺,琦伽不得与男子交合,要终身守护瑞尧宗!”
……
说得很慢,娓声道来,回忆对琦伽而言是甜苦交加的,但凝萱,却感受到压抑在其火热内心下,缓缓流动的悲伤。
“是,与佟煜吗?”凝萱嗟息,这就是有缘无分吧!
“凝萱姐,我与九师兄已成过往,你千万不要多心!”被戳破心事,琦伽脸红一片,“九师兄是个好人,可琦伽,终是……”
“他的确不错,只是瑞尧宗男子那么多,你为何会喜欢他呢?”
两人边说便洗,此时已牵手游到岸边,支棱着头,凝萱问她,她喜欢听才子佳人的故事,何况这主角还是佟煜和琦伽。
“九师兄自小生活在爱护与关怀中,他对别人也是一样,温暖和煦灿烂,就像……是太阳,被太阳照耀,谁不不喜欢呢?”
“凝萱姐,我知道你和他是父母之命,但琦伽相信,你和他会好好的!”
她不傻,也能看出凝萱与佟煜的丁点眉目,琦伽只当他俩刚认识之故。
琦伽从木盆中取衣裳,凝萱却将另一身递给她。
“这是我到这儿之后,为你缝制的,试试看!”
上次佟府,她只穿过一次中原服饰,凝萱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早知她回到瑞尧宗,又是长久被关,就应该多带她走走。
“好漂亮啊!凝萱姐!”
深粉以材质,接近红色,与琦伽五官极相配,仿照琦伽的西域图纹,凝萱也修上去些。
“这和你那日穿的婚服有些像,女子出嫁,都是穿成这样的吗?”
琦伽提起裙摆,水中倒映出女子婀娜之姿,仿佛置于梦境,“真是好看呢!”
“凝萱姐,谢谢你!”
琦伽热切道,两人在湖边背靠而坐,漫星爬满天际,诉说心语。
“凝萱姐,我从小到大,除了相熟的师兄弟外,并没有其他朋友!”
“嗯——我不仅没有师兄弟,朋友的话,有一个叫沈堰的……”
……
回去时,琦伽将衣服恋恋不舍换下,将凝萱的礼物折好,轻叹道。
“这是我收到最喜欢的东西,虽然琦伽不能穿在身上,但琦伽会放进心里,一直带着!”
“嗯!”
“今日我们说的,就先不要和师兄提起!”
“他不知道吗?”
“琦伽希望,他永远快乐,且不为他处烦恼!”
两人有说有笑回到佟煜那儿,院落里,风声阵阵,连扫着血腥肃杀,佟煜站立中央,剑收入鞘。
“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看向凝萱,关切道。却未搭理一旁的琦伽。
“我与琦伽师妹一起,不会有事吧!”
凝萱喷他,直接将目光带到琦伽身上,“你怎么不问候琦伽师妹?你们也半月没见啦!”
“琦伽师妹好。”
佟煜冷道,动作却丝毫未动。
“九师兄。琦伽是想跟你说,你明日不能去见三师兄他们。”琦伽蹙眉,“你离开瑞尧宗这些年,三师兄不只是剑术精进,更是在制毒之上苦下决心,你知道他——”
“他是西域中人,与你一样!”
佟煜打断道,又见杵着尴尬的凝萱,说。
“凝萱,你先进去!”
凝萱刚想说“哦”,佟煜又添话道,“把床铺好,等我回去!”
这暧昧至极的暗示,凝萱瞄了眼琦伽,匆匆而去,心中暗骂佟煜这幼稚鬼。
“我知道王奎需要解药,我会帮你找,还是不要去犯险啦!”
“你是何时知道他以风凌为引,下毒谋害同门的事!”佟煜瞪向琦伽,质问道。
“你是瑞尧宗的人,是师父的女儿,是我们的师妹,那些人的师姐,蒋洲不明风凌,不明钡锡,难道你也装聋作哑,将那毒视而不见吗?”
“于是,你就眼睁睁看同门暗下杀手,看他们死于非命?”
“我——”
佟煜句句逼迫,最终只剩一声哀默,苦笑自问,“琦伽,你何时变成了这样!”
眼底一片温热,许久,琦伽道。
“在师兄眼里,琦伽应该是怎样的?”
“应该是?”佟煜摇头自嘲,“或许,佟煜并不了解师妹,更不了解过去的琦伽!”
“不,你是知道的。”琦伽急言,她终究是在意佟煜,“你想听当年的事,我可以解释!”
“我不想听!”佟煜拒斥,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会随时间,变得索然无味。
“过去烟消云散,我只希望,师妹能多关心宗门,至于佟煜,也是如此!”
“至于钡锡,就不劳师妹挂心!”
“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