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萱回去的时候,离佟煜已是半米水深之隔,他仍躺在原地,雨水如洪击猛兽般追逐泥沙巨石,将佟煜的下本身浸刷,凝萱点在仅有半脚宽的松动壁刃上,狠狠咽了口唾沫。
沉吟片刻,凝萱将因快跑而松落的衣袖挽上去,脱去外衫,手里铁剑支在水中,一脚踩了进去,她总能到佟煜身边的,她想。
然还未前行一步,整个身子已如风雨飘摇的枯叶,随着涌来的水波来回晃动,重心吃力,她一下坐倒在冰凉刺骨的水中,尝试几次无法起身,凝萱重呼几口气,吊着的心难耐至极。
她将剑高高举起,对准对面扔了过去,喉咙干咳,血液倒灌,她咬着下嘴唇,扑在水中,匍匐着朝对面爬去,一步两步……
膝盖一疼,她知道被磨破了,可卷入骨髓皮肉的麻木死亡触感提醒她,不能停,甚至不能眨眼,她身心交瘁,可事已如今,他们谁也别想死!
爬到佟煜身边,凝萱伏在他耳边轻唤几声……后者脑袋微动,凝萱总算释了口气。
没停留半刻,凝萱接上力气,将佟煜扛在身后,可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只一下,两人已同时摔回去。
“佟煜,佟煜……”
凝萱赶忙去看他,山洞光影昏暗,但凝萱能感觉到,他全身紧硬,加之他的伤,生怕再磕绊到他。
“佟煜,你千万别死!”
知道叫不醒他,凝萱转身,望着奔腾而蹿,渐加快高涨的黄流,倔强地抹了把泪。
“咱们已经走到这儿,马上就能出去了,你可千万别死!”
愣了片刻,气息喘了喘,凝萱顾不得许多,伸手摸到佟煜的腰带,将那扯了下来,一头绑在自己手腕,另一头扣在佟煜那儿,将他扶着,身体力量倾在自己身上,却比背他要省劲些。
凝萱身在水流冲击那侧,先迈出去,安全后才拉过佟煜,她能明显感觉到,佟煜挨到这水时,身体不由瑟缩了下,至少,至少还活着……
佟煜活着,她便更没有理由放弃。
就这样,横宽数十米的距离,二人相携走了半天,好在凝萱见对面地势高些,这下也好,虽窄,但不用踏水前行,又能少些阻碍……
两人行至洞口,那水流,又比她之前回去时高了几丈,这地方很像是个闸口,比里外都低洼,因而水也是最深,这么下去,若无法攀至洞外,之前的一切都前功尽弃,昼影斜照在两人身上,凝萱闭上眼睛,在那东西真正淹没洞壁时,将佟煜推了出去——
斑驳血漓的指甲抠住石缝,身子贴住,缓缓向外移动,她神经紧绷,全然不去看身后奔赤的水流,只待那昏如末日般的雨盆自上倾泻而下,凝萱脚点石地,一个踉跄,倒在佟煜身上。
终于,还是出来了!
心余力绌,凝萱想起,还是后怕,身体空脱,久久无法起身。却是抱紧佟煜,急切呼喊。
“佟煜,你醒醒,我们出来了!”
视线中被瓢泼大雨冲刷的美景已然被她置之身外,凝萱声音发抖,身体也是。
“佟煜,佟煜……”
可他,一动不动。
世界被染上灰尘般,一幕幕都是黑紫色,洞前的两人渺如蝼蚁,凝萱怎么求救,都毫无作用。
“佟煜,你别死,别死啊!”
凝萱的声音渐淡下来,她抬眼,老天爷如此不公吗?该死的人扬威作恶,不该死的人却处处凶险,命不久至,即便该死,也是她这不值钱的小命!
“噗通”声跪倒在地,你救救佟煜吧。
……
睫毛轻颤,全身湿透,任由乌云密雨肆虐。
远处,绝壁小洞,身着紫蓝云纹常服之人迅步走出,朝这边张望过来,凝萱微朦的眼神一闪,猛地想要起来,却仍是跌坐回去。
“你……”
凝萱开口,伸手向那人,万万要引起其注意,果真,那人撑起柄伞,小步朝两人跑过来。
“求你,救人!救救他!”
凝萱拽住那人衣袍,救命稻草似得,就是不肯松开。
“他快死了,求你,救救他吧!”
凝萱眼前一黑,也是昏死过去。
这人看了眼自山洞破壁而出的汹涌河水,又看看这半死不活两人,恍然大悟地摇头叹气,将伞撑在凝萱身上为其挡雨,自顾走到那男子身旁,将其翻过,心中也是猛地一惊。
“九师弟!”
洞中,一身着白底素衣,形似道袍的宽袖老者,正闭目盘坐修习于此,挺立青阔,确有仙风道骨之态,近看其发丝须眉皆是墨黑,然面额青紫,细细瞧来,但有一丝暗浊之气……
半时辰结束,收起手中之剑,老者也曲膝起身,刚睁开眼,厚着几米的石门缓缓左右敞开,玉惠一脸急迫进来,躬身道,“师父!”
这地方位于洞中深百米之处,寒冰之气缭绕,非常人能忍,玉惠进来,也是冷地一颤。
“出了何事?”
一眼瞧他不对劲,师父问道。这孩子行事稳重,若非情势紧急,他觉不会冒险进这乾严洞。
“因那汛期将至,极镜之渊山门被人闯开,弟子前去探看……但看是九师弟,九师弟,他深中剧毒,恐怕撑不过这一劫,弟子封住他的三穴七脉,可并无他法!”
“特来求见师父……”
“煜儿!”
前面的话,他已听不进去,佟煜……
“快带我去!”
说着,这一向冷静自持的老者脸上已露出焦忙之色,动身往外走。
“师父,我将他带来,您在这儿等我!”
玉惠看了眼师父身后,这地方,可不能轻易离得。
看着病榻上遍体鳞伤的两人,师父眼中生出心疼之色。
“这丫头也是难得!”
他看向凝萱,“能拖上煜儿,还能从那极镜之渊逃脱,真是不易!”
“师父,这姑娘倒是无事,顶多气血虚空,筋疲力竭所致,弟子喂了她清泉甘露,歇息几日应该能回缓!”
“只是九师弟他——”
师父摸上佟煜手腕,沉吟之后,脸色也是一沉。
“这是……西域之毒。”
“西域?”玉惠蓦然顿道。
“一定是三师兄,他居然对九师弟都,都下此毒手……宗门定然是出了事!”
说着,玉惠仰头看向那束之高阁多年的利箭,俯身跪到。
“师父,请将弟子逐出师门……今日为了九师弟,弟子必须找那钡锡一战!”
几年前,师门相残,钡锡作恶,师父几经原谅,二师兄离去之后,他也无心建设宗门,发誓追随侍候师父,于石门修习,不再惹那瑞尧宗是非,可这次,他却将黑心用到佟煜头上!
“惠儿!”
还未走出石门,便被叫住。
“这毒已深入血液骨髓,即便你拿来解药,也无济于事!”他随即吩咐道。
“将这位姑娘带去好心照料!三日之内,为师闭关,不得打扰!”
因钡锡之事,玉惠再不满,也将这怨气藏在心中,他尊敬师父,便一心侍候,对那钡锡,多次忍让,他本以为这话一出,会受责骂,可是,没有!
话到此,玉惠看了眼奄奄一息的佟煜,点了点头。
屏退众人,洞中,只剩师父与佟煜。
将佟煜扶起,背对老者,将其衣物剥去,整个上身都呈现渗人的将死体色,尤是那落崖事时戳伤的深口,更是在水流的浸染冲泡下,腐肉变成乳粉,比起因那遍布各处的毒,反倒还正常些。
师父双手负起,一股真气自他体内缓缓而出,呈螺旋状萦绕在佟煜身侧,最终侵入其体内,加之这千年寒冰白茫茫的气息笼罩,佟煜面色逐渐好转。
几个时辰内,佟煜接连吐出黑血,且愈加浓刻的僵硬出现在其干褶似骷髅的骨头上,随时间流逝,连这极低气体也无法压制……
“煜儿!”
轻叫了他一声,别无反应。
垂着脑袋,一张与年少时无异的脸,然他们师徒,自四年前一别,已是多年未见,方才瞧其完好无损的右腿,他终是欣慰,在他此生教过的无数弟子中,佟煜这样的才赋人品,又出几何呢?
想到此,不由感慨,他阅人无数,看错的人不少,可佟煜,自是他的骄傲!
……
几番踱步之后,他抬手,角落里长剑横亘在榻上,他狠地一切,那离佟煜还有几寸的剑刃闪出寒光,佟煜左肩已裂开个长口,在其血液还未流落之时,师父已露出小臂,仍是一剑,留下个相似大小的血口。
墙柜上铃铛初响,随着那“叮当叮当”的清撞入耳,从那挂起的蜂巢一般的杂草团中,跑出数十种蜘蛛大小,形似蚂蚁的异物,顺着两人血液流失之地,极力嗅闻,将那不同血色连接到一点……
老者坐好,在其引导之下,两股血液合到一处,却并未凝成一股,反而是循向相反方向,鲜红与黑紫,注入彼此体内……
行到最后,佟煜身体已是渐返常色,虽不是雪白,却能见其清透皮肤下滚滚跳动的血管!
最后一滴血输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其肩胛处穴位封上,那本来鲜血直涌的地方,却如打大闸闭合,瞬间痊愈,只剩个一指宽的微凸的缝合标识。
做完这一切,那盘膝而立的师父,确是抽筋断骨般泄下,如方才佟煜一样,黑血喷出几口……手指轻点,将那毒血逼回!
洞外,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凝萱便醒了。
见几十米外,正挽弓射鸟的玉惠,是有百步穿杨,万无一失之功,比起佟煜,弱不上几分,拜谢才知,这居然也是瑞尧宗弟子,佟煜的七师兄,玉惠。
“有师父在,九师弟不会有事的!”
见凝萱忧心忡忡,玉惠道。
“那钡锡,若是让我再见他,绝不姑息!”
“你们那三师兄,的确可恨!”
又将二人坠落山崖的经历与他细细道来,一字一句,比她年幼时听街头说书不如,却是字字为真,危如累卵,全然亲历亲见而来。
玉惠听着也是惊心动魄。
“那地方叫极镜之渊,听师父说,是上任宗主修习之地,上系瑞尧宗后山,下临万米深谷,无光无色,见不得天日,上闻有不少弟子戏耍玩闹,坠入其中丧命,后来便被列为禁地!”
“你看这座……”
玉惠指着凝萱与佟煜逃出的山洞,高险却不宽,此时雨已小些,但那本身积蓄的泥水仍是自那中央低谷之地,向他们一路行来方向滚烈而去。
“因这山谷所处之地,正是光影昼夜相隔,于是索性将它堵塞,一来防止有人潜入,另外,那极镜之渊,也有不少恶人被打入其中,求生不能,困死在那儿!”
“你与九师弟能生还,实在是奇迹,这地方每年至4月,梅雨将至,连绵不绝,那石壁便会因冲刷而松动,加之你俩机智,才没丧命!”
说到这儿,不由对凝萱多了几分钦佩,他早看出,这丫头不是个习武之人!
凝萱笑笑,心情却是轻快不少,能活下,也是绝处求存,但好在结果不错!
远处,白影绰绰,自山林翻滚而下,见到立在凉亭的凝萱,一下撒开爪子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