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禹唤竹扇一合,笑答道。
“苏某是江南柊州人。”
“江南——”
凝萱迟喃道,她从前在书中见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南,风景一定很美吧?”
“卫小姐不曾去过?”
苏禹唤一怔,顿了顿,又道。
“若有机会回转柊州,我一定带卫小姐一览江南风光!”
凝萱笑而不语。
“我在你手下做事,自然与普通女工无异,叫我凝萱就好。”
晚饭后,钱瑗去染衣坊领罚,凝萱一同跟了上去。毕竟受自己连累,这活儿定要同她分担些。
“凝萱,你可千万别自责,我每月都得到这儿来待几天,这样的日子早就习惯了!”
两人将阔长布料抻开,钱瑗笑出两个酒窝。见凝萱没事,她才放心,若是新来的,被孙大娘那么骂,少不得不适应。
“你反正没事,就在这儿同我说说话吧!”
“所以你是常受罚?因何受罚?”
钱瑗两眼望天,哀嚎道。
“还不是我这张嘴——”
这若是能管住这张惹是生非的嘴,不知能多享受多少舒意时光。
“当然,还有那坏女人!”
说着,脸色大变。
“是白天与你顶撞那个?”
凝萱问,这俩人可不似一时兴起,倒更像时是积怨已久。
“八婆!”
钱瑗骂了句,看向凝萱,愤恨道。
“那人叫尚敏,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也有几分技巧,织工挑染都不错,孙大娘也有些看中,整天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说完,又低声道。
“凝萱你还不知道,她对苏老板,有几分意思呢!”
钱瑗“哼”了声。
“都说她好看,我第一眼见她,呵——一脸凶相,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人家苏老板怎么会看上她!”
钱瑗撇撇嘴,晃了晃脑袋。
“下午苏老板来找你,她发了好一阵牢骚呢!”
钱瑗凑近凝萱,八卦道。
“对了,凝萱你是什么背景,苏老板他——找你干嘛?”
凝萱转身,看那织工坊送来的五颜六色,各式花纹的布料,一边道。
“关于些工钱的小事,没什么的。”
钱瑗“咦——”了声,笑得意味深长。
“苏老板好是好,不过咱们都不知道,人家成亲没,有没有家眷,若是有,那才叫——叫什么‘哀鸿遍野’吧!”
见凝萱正一脸迷惑瞧着那布,无从下手,钱瑗走过来帮忙。
“咱们选些质地优良,纹理清楚,没有瑕疵的就好。织工坊大都还行,但劣质布料也常有……”
“好。”
凝萱点头,忽又说。
“你们不是一直跟着苏老板,难道都没有见过其家属亲眷吗?”
之前钱瑗提过几句,苏禹唤也说,这些织工是他自江南带来,一直固定在苏布,几乎很少调动。
“说来也奇怪,的确没有,且我,我比尚敏还来的早,这也没有见过!”
她生得贫苦,四岁就被卖进苏布,出力拿钱,后来好些,才调到织工坊做事。
钱瑗摇头,她只管拿钱,也不关心这些。
“不过苏老板平日就公私分明,对孙大娘,对我们皆是,因而大家也只是觉得奇怪,没有敢去多打听……”
“那苏老板,他家中是以布商为业吗?”
凝萱沉吟半刻,随口道。
“大概不是吧!”
钱瑗拿来木刷,清水轻轻灌过布料表面,去除表面的杂质和油脂。
“苏布早,但苏老板真正接管,也没有多久,大约,大约半年多……以前只知道,苏老板是少东家,很忙,我想,苏家估计有其他产业吧!”
半年多,苏布这招牌来到垠城,也与这时间相近。
“所以苏布,也是近几月才招租买地,发展成这阵势?”
“嗯!这里许多女工都是近几月才招收的,但不是在这儿,是在江南。”
钱瑗捣蒜似的点头,赞赏无比。
“以前有不少人在背后诋毁少东家,也就是现在的苏老板,但看如今苏布,可没人再说那话!奉承逢迎还来不及呢!”
“为什么?”
“他们都说,苏老板生性怯懦,毫无作为。”
所以,苏禹唤是看尽事态凉薄的。
将布放置在一旁,钱瑗掀开水缸,立马闻道股刺鼻厚重的清香,钱瑗伸进去的手举出,已是被涂成青绿。
“这些都是植物,是蓝靛,茜草,紫衣……咱们调配完燃料,就能开始浸染了!”
“原来是这样。”
凝萱心下暗念,真是叫她开了眼界。
钱瑗自屋内取来勺碗大的量器,将不同药草榨干碾碎,配比不同清水,粘稀恰当。钱瑗凝萱合力将布料浸入各色颜料中,充分吸收……
再抬眼时,繁星漫天,暮布撩人。
“凝萱,垠城有什么好玩的吗?”
钱瑗把手放在嘴边呼气。
“到这儿来,还没出去过呢!”
凝萱听说,苏布女工是不能自由出入的,关在这方小地,也挺无聊。孙大娘的话说,毕竟是一帮年轻女子,又是外乡,生怕惹事难以交代。
“嗯。下次有机会带你出去看看。”
“真的吗?”
钱瑗兴奋抱住她。
“凝萱,你实在太好了!”
半个时辰后,布料充分吸收,将多余水分排出,干燥,定色,晾晒,附着……
看着满院铁丝之上垂挂的布锦,钱瑗心生满足,打了个哈欠。
“终于结束了,明日再晒一天,布料柔软光滑,也不枉咱们干这么久!”
凝萱累得腰酸背痛,但见这些,也是觉半夜劳力没白费。
“回去睡吧,凝萱,真是谢谢你了!”
两人相携往外走,钱瑗锁上院门。
月色静寂,凝萱忽想起昨夜那怖骇惊魂。
“阿瑗,你,你们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比如,唱歌,啼哭……”
凝萱试问道,她不相信,只有自己能听到。
钱瑗一愣,赶忙捂住她的嘴。
“你小声点儿!”
她压低声音,在凝萱耳边道。
“你就算听到,也要装作没听到,我听说,苏布在买下这块地时,风水不好,几月前,有人在夜黑风高中自刎而死,冤魂不散,所以才……”
“凝萱,你是刚来的,可千万信我,这事不能乱说的!”
回到女工院落,钱瑗将门锁上,各自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房。
小雅已睡得昏沉,凝萱没让她去染房,叫她早些休息,她本就对这些不伤心,苏布的日日训练,反倒是折磨她。
寒潭孤蝉,如流水般泄入儿边,凝萱累极,却不由多出几丝烦躁。轻轻打开包袱,里有半瓶沈姝送她的女儿红,之前两人上街时买的。
她们女子,总对这些男子爱好的东西生趣。
于是拿在手里,出了房门,来了屋顶。
若是之前是有自知之明,如今,她倒是难过,真是如此差劲吗!她与这些人,同这苏布,同钱瑗……又想到父亲那叫人心寒的话语。第一次感受到风雨飘摇的凉意,从前那了无用处的躯壳,无用,却好看呀。
打开壶塞,清香夹杂刺烈,凝萱凑到鼻间,忽就清醒起来。
沈姝叮嘱她,女子在外少饮酒生事,这时,却想尝尝那沁人心脾的醉意。
轻轻抿了口,辣地直摇头。但全身上下却是轰然炸开,冷水倾盆而下之觉。
安静下来,空洞脑中又闯入一阵悠扬,缓缓而至,凝萱“嗖”地坐直身子,倚高望远,随着清澈月影,她顺那声音瞧去,那不是……白日去的,苏禹唤的院处。
她从未相信钱瑗的话,昨日是幻听,今日,终于不再怀疑。
“为看黄昏独晚归,不是夕阳,偏爱夕阳……”
凝神细聆,甚至能听清其中字眼。
放下手中酒,凝萱回到屋前,却见那她方才亲眼所见被钱瑗合上的门竟蹊跷般敞开,像是只吃人的妖怪。
凝萱脚步怔住,却是往外瞧了眼,弯曲小道,没有一个人影。四下扫视,思量片刻后,抬脚走了出去。
心不在焉,苏禹唤,苏禹唤,他难道——这苏布,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整晚阴霾一扫而光,即便是死,她也要探清!
一路摸黑,顺着那偏径一直走,尽头是个分岔路,白日时,她并未刻意记方向,这会儿……那声音忽又从哀愁变得断断续续,以至全然无法确定方向。
一道人影站在她面前,毫无征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抬眼时,凝萱心口一震,惧出身冷汗,那面具,实在吓人。
“阿,阿陋——”
凝萱轻呼出声,这人,难道不睡觉的吗?
她就那么愣愣站着,嘴角紧绷成一条线,凝萱本未见过她的脸,加之夜影昏叠,有那么一瞬间,凝萱觉得,她身上有种异样的疏离寒瑟。
对视片刻,阿陋走近凝萱,两只手熟练比划,生动活现。
“你是说,这里危险,让我回去?”
阿陋点头,抬手颔首,做出个“请”的姿势。
凝萱视线定格在她微扬的手心,又想说什么,阿陋小臂浅摆,示意催促。
看了眼阿陋,后者唯一露出的眼眸垂着,恭敬有礼。
见大门,风吹过,房上的草来回摇晃,又恢复平默。
鬼祟的阿陋,凝萱左想右想不对劲……
刚走到屋前,手还未挨到木门,却被一旁的长箭绊住,凝萱回神,将其拔下,展开上头的纸张,字字念来,人似泄气般靠着门板滑落……
无力苍孱,颓丧又涌上心头。
屋檐翘角,一道白影正悄自跃下,冲凝萱奔来。
“灵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