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萱刚想宽慰,这毕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没必要发这等火气。苏禹唤已又修整好神色,回头瞧向凝萱,笑中不免还是有些尬意。
“这丫头手脚毛躁,做事不安分,非得多加看教才行!”
没由头的解释,也是没必要的,可苏禹唤仍是开口。
凝萱轻轻点头,阿陋是他的侍从,他如何教训,她也不好说什么。
“那你就好好休息,莫要为了卫府的事心生惭愧,不是我苏某自夸自道,我六岁起见惯生意场,这事并不少见,起落高低,总是平常……”
苏禹唤起身,准备走时,又道。生怕凝萱跑了似的。
可凝萱知道,她如今同丧家之犬有何两样,又怎值得他这么托付。
“等等,苏老板——”
凝萱忽得坐起,叫住他,轻飘飘的问了句。
“我记得,你曾说苏布来自江南柊州,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户姓素的人家……”
“‘素’!这倒是个少见的姓氏,柊州之大,苏某,的确从未听闻。”
苏禹唤顿了顿,狐疑着看向凝萱,无谓道。
“怎么忽然问起这些?”
“单单是因为,有位多年前失了音讯的故人,想起与苏老板你是同乡。”
凝萱生出一丝幽叹,扯出抹浅笑,释然道。
“不过,时光匆匆……故人在否,已是难测,凝萱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苏禹唤“哦”了声,又添句道。
“容苏某多问一句,是什么故人?或是这人家有何不同寻常处?苏某如今虽远离柊州,但旧友联络常在,若是能帮上忙,当然是要尽份绵薄之力的!”
凝萱叹气着摇头。
“算了,年少旧事,记得不多,苏布忙碌,还是不劳烦您了!”
说罢,又重复道。
“凝萱自知今时处境,还是多谢苏老板收留挂怀,凝萱感激在心,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多加报答!”
苏禹唤摆手,蔚然大度。
“可不敢这么说……”
临走时,苏禹唤将阿陋叫了进来,并吩咐其留下伺候。小雅如今调去账房,院落偌大,回廊弯绕,索性将吃穿用度一同搬去那儿,宽敞适意,却离凝萱也远。这安排,她也不好回绝。
阿陋点头,苏禹唤离开后,她便生生立在门口,动也不动。
屋内,烛影黯昏,头痛欲裂好些,但凝萱仍睡不安稳。苏禹唤的回答滴水不漏,难道说,真是巧合吗!
她捶捶脑袋,多想分毫,对现在的她而言,都是巨大损耗。
素黄油纸糊黏的木窗上,映出个巨大的黑影,笼进一方小屋,烛尖随风微动,然那单薄身躯,却好似石立般,僵在原地。
“阿陋。”
凝萱往外瞧了眼,唤道。
“阿陋——”
黑影回神般闪动,立马推门进来,颔首站定在凝萱眼前。等待吩咐的恭敬动作。一张黑色面具,仍是将其巴掌大的脸盖住,只留木滞的双眼。
“我没什么事。外面太冷,你也进来,休息吧。”
凝萱道。方才苏禹唤的语气,阿陋是绝不敢反驳的,可见平时就是这般言听计从,再说前几日那晚,她被阿陋拦住时,已是后半夜,难道这人,是不睡觉吗?
听其柔声,阿陋轻震,却是机械地摇头,又立刻垂下。
“你,你过——”
凝萱定定盯着她,忽道。
阿陋显然一惊,看着凝萱,拂过几分茫然,却是不明白其用意。
“我叫你过来!”
语气生厉着呵斥道,阿陋被人叫醒般,立马动身走上前去。习惯了苏禹唤的口气,还是要严责才从。
“把手给我。”
“……”
“把手给我!”
阿陋照做,却是胳膊缩紧了几分。
凝萱一把抓过来,捋上衣袖,一眼便瞧见那遍布肌肤,血迹斑斑的鞭痕,凝萱大惊,还未细看,却被阿陋一把抓住,反手整理好,凝萱抬头时,她已跃回方才的距离。
凝萱手腕被她这么一拧,疼得麻木。
“这怎么回事!”
阿陋慌张中抬手做了串动作,示意凝萱有事唤她,便转身闪出了门外。
个子不高,年龄不大,凝萱却在方才那一下中,感觉到了异如常人的力量。难道,她真的会武功!
且她身上那伤,绝不可能是别人所为……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阿陋不见了踪迹,凝萱身体轻舒,好转了些。门外光影跃进窗棂,随嫩芽初生的枝叶灵活跳动,穿好衣裳,织工坊和织绣坊的嗡鸣作响也慢慢停下,锣鼓敲击,是用午饭的时辰。
食人花倒影在这般静沉中,被拉出个不成比例的细长花形。凝萱将其从床底拖出,这花蕾越长越阔,颜色也愈加深浓,前几日为救盲老与易寒,损耗殆尽,加之凝萱也未添加血汁,这会儿蔫嫣无彩,凝萱抬手看了向自己小臂,实在是没处好地方,她叹了口气,用之前的毛毯将食人花盖起,推入床下,这东西本藏在沈家千年寒冰地窖中,是不能见光的……
还有季祺,她承诺之后会来找凝萱,可现在,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还未起身,钱瑗便叫门进来了,还端来了一大碗米饭。
“我瞧你气色不错,赶快吃饭吧!”
钱瑗抱着几天上午修习时用的布料,移不开手,大快朵颐道。
“人是铁饭是钢,小雅那边走不开,专门叮嘱我照顾你,那我肯定要将你喂饱呀!”
钱瑗也没有闲暇多说。
“我得走了。孙大娘这几日看得严,尤其是中午,我把手头事弄完,晚上再来找你啊……”
放下东西,便快步离开。
谁都忙碌,尤是这苏布,更是处于水火交紧的特殊时期。
忍住胃里不快,凝萱将米饭扒拉了一半,便出了房门,由于苏布规制严格之故,女工们也都动作麻利,这会儿几近听不到半丝人声,夏日将至,午时有一个时辰的歇息空隙。
然织工坊和织绣坊的大门还开着。
凝萱推门进去,木座七零八落,织布机戛然而止在半空中,似是永无尽头的圈绕的生命。
她找到先前被安排的机器,坐下,木梭,木织,经纬线照齐……脚下轻踩,那零落丝线在其手中缓缓流动,上下左右……
小时候,沈堰偷偷将那小织布机器抬到她卧房中,她一见便上手,几近是本能般的,在其中找到乐趣,忘却烦恼痛苦的乐趣,后来,每每无所图,无所享,无所羡,她就呆在那地方,以至沈堰发觉秘密似的,拼命给她买书,后来,房中关于织布绣锦的本薄越堆越满……
“死性不改……”
幕幕回忆一去不返,被唤起时,凝萱忽然觉得,卫府,也并非只有煎熬与难堪。
“凝萱——”
有人已悄无声息站定她身后,只待斥到第二句时,凝萱才猛地回过神来。
“孙,孙大娘——”
孙大娘瞧了眼她扶住木栏的右手,语气不屑。
“再这么下去,是无药可救……我走早就指出过你的弊处,若是充耳不闻,以后也就只能这般,无所长进!”
“不,不是的。”
凝萱摇头道,她的确是积习难改,方才她只是心血来潮,念起旧岁,渐觉上手,并未注意这些。
“您说的对,且说得都对!”
她既已回来,也再无退路,从前,她还可苟过苟活,如今,是无半点希望,只得靠自己。
“那能不能请孙大娘演示一遍,凝萱会好好学的!”
见过其技能精巧,能者恃才傲物,也是寻常。她若想精进,自然要谦虚得,勤勉得。
孙大娘移动脚尖,凝萱起身,前者循顺凝萱位置坐下,却是直身挺背,成竹在胸,架势便不一般……
“专业织工绣娘并非是你们深闺女子的小打小闹……既是决定做这行,便要细心用心,变化心境,若仍是不三不四,不成正派,那就趁早弃去另寻他路——”
说着,目光瞥向凝萱,后者是大病初愈,白面惨淡,孙大娘继续道。
“咱们织布有一定俗规,理纱上机前,要净手梳发,平日讲求紊乱、断裂等话语,要慎之又慎,上机织布,要心无杂念,专心一致,否则易断线,织速不均……最后的织品,你也是知道的!”
凝萱点头。
“毛、麻、棉……所用材料不同,力道也不同,可隔三线而织,也可略微多些,若是蚕丝,其最优良,最纤细,作为花纹提花织物也是最佳,那便更不一样……”
孙大娘一面道,一面手头动作不停,可其织出的成品,却比凝萱绞尽脑汁,费手断脚的成品还要精美。
半倾后,孙大娘起身,换下凝萱。
虽比先前更蹑手蹑脚,技巧却纠正许多。
“右手放平,勿要动其他心思……”
孙大娘在一旁,肃声道。
“织布是个精细活儿,得慢慢来,你平日多跟着阿瑗,那丫头活该一张嘴,学得却也不错,另外,也要多抽时间练习,笨鸟先飞——”
其余女工闻声而起时,凝萱才离开,虽被批得体无完肤,心中却不少雀跃,总觉有不少未知之物收入心中,不由沾沾自喜,可她也知道,自己若半道出家,与这些人相差甚远……
正想着,只听院外传来急促的奔声,门哄然被推开,女子们闲散低语伴随的脚步渐乱成一团。
小雅看见她,惊中带些欣喜。
“小姐,有人来闹事了!”
“什么!”
凝萱实在不知她为何有此神情。
“是二小姐,二小姐呀——”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