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遇刺的消息是第二日传开的,彼时乌云浅浅,遍满半天,小雨仍在淅沥落垂,然织工坊大门紧合,和着其中的嗡嗡作响,居然有些清脆。
孙大娘一身蓝底白衣,每日讲习便是这样开始的。
“衣料的生产过程,要从采棉纺线开始,到上机织布,经过轧花、弹花、纺线、打线、浆染、沌线、落线、经线、刷线、作综、闯杼、掏综、吊机子、栓布、织布、了机……等等,大小72道工序……”
女工整齐立成一排,细细聆听,没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将细线拢好,四枝交杂,最好是用不同颜色,便于识别,开始吧……”
短暂介绍完,便是实干操习,凝萱按照孙大娘演示,细长手指穿过丝线,抻长撂直,绕过经纬木栏,双脚踩踏,虽是有规律干脆的声响发出,却是吱咕木涩,好似一口鱼刺卡在喉咙,怎也继续不下……
“凝萱,凝萱,怎么了?”
身后钱瑗见她手足无措的焦急样儿,低声开口询问。
“阿瑗,好像,好像出了些问题!”
凝萱俯下身子,想顷耳寻个破败处,可这么一移开身子,织布机也立马停止动作安静下来,这哪里能找到!
“凝萱……”
钱瑗起身,这可是个不小的事故,每每晚榻早起,确保器具质好都是必备,可凝萱显然是犯了错。
钱瑗懂得多,她坐上凝萱的位置踩下几脚,也是眉头蹙起,她也没见过……
“怎么回事?”
本在屋内环绕巡视的孙大娘快步走来,肃气道。
“凝萱的织布机出了些状况。”
钱瑗认真道。
“出了状况就别学,站着看呗!”
有人出声道了句风凉话,又在看见孙大娘沉下的脸色时,赶忙敛起神色。
“你怎么回事?”
质问的,当然是凝萱。
“我,我昨晚睡前,还是好的。”
“昨晚?昨天你抱病回来,一整天都没和大家在一起,大娘,她分明在撒谎!”
凝萱这才恍然,她昨晚黄昏时来这儿坐过半晌,将午时孙大娘教的熟悉在心,可那时,并无她人。
“都别吵了!”
孙大娘一声呵斥,是厌倦这些女子的碎嘴争吵,她瞧向凝萱。
“你上去,先用我的,此事随后再说!”
凝萱怔住,钱瑗之前说过,孙大娘对她那织布机珍视已极,休说是旁人用,就是碰得,也要挨上几句骂。
这话一出,所视女工皆是大惊,谁都不觉得自己比新来的凝萱差,换个人,是谁,她们也不至于如此不满。然孙大娘威严在,她的决定,又是无人敢插嘴。
“还不快去!”
见凝萱没动,孙大娘又责道。
“拖拉耗时,像什么样子!”
凝萱只得在众人的目光下,悻悻走上前去。
“孙大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
“我看呀,有人就是羡慕嫉妒恨……呗!”
钱瑗专注手下的活儿,也不忘扬起下巴怼人。
“你——”
雨丝错落在头顶,女工们离了遮风避雨的小屋,端着饭菜挤在门檐下,笑着交谈。她们远离江南,来到垠城后,雨水渐息,通常是来去风急,极少有这么缠绵悠远,能供人品玩。
凝萱看着一脸欣喜的钱瑗,嘴角上扬,不禁道。
“有什么区别吗?”
心绪使然,凝萱还是有些忧愁。
“不一样,我虽然也不是江南人,但自小在那儿长大,还是习惯的!”
“你不是江南人吗?”
凝萱以为,她自江南而来,便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
“嗯——我也不记得,应该不是,我小时候……有枯黄麦堆,石板街巷,低矮草屋……我的脑子里,我爹娘的膝盖抵在我头顶,我窜来窜去……后来,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平日笑逐颜开,几近没有烦恼的钱瑗却生出几分哀恼,话说到最后,也逐渐沉默下去。
凝萱露出几分疑讶,钱瑗放下筷子,又沉声道。
“我到苏布时,虽然已经六岁了,但对我的爹娘,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泣寞道,又转而瞥了眼凝萱,笑出两个浅淡酒窝。
“不过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朋友,活得自由自在的!”
凝萱安慰着摸摸头,这样的伤心事,还是少提的好。
说话间,隔着重重雨幕,已跑近个人影,定看着凝萱道。
“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你发什么疯啊?”
钱瑗怒气上来,她早起抱恙,孙大娘也说,先别叫醒她,这才许她睡到现在。
“卫凝萱——”
尚敏依稀记起昨晚被什么东西吓住,之后,似乎睡了过去。可她分明知道,凝萱与苏禹唤长谈之事。
“怎么了?”
凝萱冷汗额生,也不畏惧,也是生怕她想起什么。
“没,没什么——”
“哼!”
钱瑗瞪她,她来进苏布的节点差不了多少,可尚敏总嘲她头大无脑,她还嫌她刻薄无礼呢!总之,就是相互瞧不顺眼。
快至正午,苏禹唤才出其院落,守了一夜的阿贵昏睡欲至,见到苏禹唤时还以为仍在梦中,顾不得脚边的伞,赶忙挺直身子。
“公子!”
“回去歇息吧!”
阿贵点头,他昨晚是在接连惊恐涣闹的尖叫声中渐沉迷去,几次想上前劝阻,却实在没那心胆,苏禹唤的脾气他了解,若强行开口,只会惹祸上身。
想到这儿,不由生出几分惭愧,苏禹唤待他不薄,可他,也只是也寻常人,只得这么安慰自己罢了。
“等等,叫人,替我寻些东西来。”
苏禹唤叫住他,流利地说出一串名称。
“知道了,公子!”
他脱口而出,几乎是了然于心,阿贵愣了愣,叹气中,也早习以为常。
低垂着头,撑伞而去,转眼时瞥到苏禹唤指缝中模糊的血迹。
绕到书房,笔墨纸砚之下,花瓶之侧,苏禹唤抬手握紧,往左转动一圈又半,那墨黑乌纹绘色的墙体便活动着左移,露出一条封密小道,苏禹唤走进,那东西便又紧着合上。
昏涩悠黑,多走几步,便如天光渐明,直通郊外。
一破落小屋,苏禹唤走近,一道单薄背影标杆般跪立在地。
鼻翼间浓惨的血腥气,苏禹唤并无半点不适,反倒重吸两口,心情愉悦。
“自己过来领罚了?”
苏禹唤看到这人时,却是脸色又一变。沉声道。
“垠城这地方,你似乎,总有意外出现——”
他走到这人面前,怒不可遏中显出一丝挣扎,他低头,俯瞰众生般,面具下露出她精巧别致的下巴。这人,正是阿陋。
“你不是……很厉害吗?”
苏禹唤凑了凑,感觉到这女子因他的靠近而骤然缩紧的呼吸。阿陋眼中闪出微光,却在下一秒,小腹一痛,被他一脚狠狠踹了过来,翻滚着跌坐在生冷潮湿的草地上。
“那几个人怎样?”
他说的,正是昨日前来闹事的那几条大汉。
阿陋心口起伏,身体颤抖得厉害,却是缓缓爬起,像狗般伏在他身侧,巍巍着伸出手指比划。
“他们死了?”
苏禹唤立马明白过来,眼神生出杀气,看向阿陋。
“你看着他们死的?”
僵滞的顷刻后,阿陋硬硬地点了点头。死在她眼前,她毫无逼问之隙,也不可能施救。
“这么说,你是个废物?”
鬼魅般威逼自头上传来,阿陋身子一倒,苏禹唤一脚又踢上去,这女子彻底如死人般。
“领罚!”
苏禹唤留下这么一句,消失在这一方雨声淹垂的小屋中。
阿陋闭上眼睛,颤抖着道。
“是。”
下午,凝萱本想去季祺那儿看看,却又被苏禹唤叫了去。
钱瑗露出个深以为是的表情,凝萱却不愿与其过多接触,尤是在这女工遍布的苏布,她能察觉到,尚敏对自己的敌意。
却没想到,见到的,是一身素衣,轻冠简轿的卫引霜。
“萱儿——”
“大……大姐……”
凝萱愣住,自出嫁之后,她俩再未见面,引霜看上去,比之前圆润些,她之前见过那大姐夫一面,对引霜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夫家对她,的确很好。
“萱儿,出了那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来跟大姐说一声?”
卫引霜长叹口气,瞧了眼四下,这苏布是好,可对凝萱的谩骂之语,她也是听说了的。人言可畏,何况是她呢!
“凝萱挺好的,多谢大姐关心。”
凝萱掠开被她抓紧的手,如今的她,与引霜这样的大户夫人,已是云泥之差。何况,她们还有卫府这个共同的后家。
“凝萱,你回来,你若想学针织纺绣,大姐送你去,爹爹那里,我去说!”
引霜摇头,语重心长道。
“大姐,你回去吧,我与卫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凝萱说完就要走,引霜少回卫家,她若知道自己与他们已闹到何种地步,便会明白,一切回不去的。
“等等。”
引霜早知劝不得,卫家如此,她也是有心无力。
“好好,我不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另外一事。”
她将请柬送到凝萱手上,写的是,卫父七十大寿。
凝萱算来,根本不知道卫老爷生辰。
“到时候,我也是要回去,你呀,就跟我一起,爹爹不会介意的。”
“可,可我……”
凝萱推脱,这的确是隆重之至的大事,可她也知道,如今卫府,是多她一个碍眼,少她一个也不少,谁也不会在意。
“咱们毕竟是卫家女儿,卫府又无男丁,这时候,还得指望咱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