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堰指了指所剩无几的纸张,若无其事道。
“还没张完,吃完还要接着干,总要填饱肚子的吧!”
方才狠狠瞪他的邢蕴这才动了动坐到他对面,离沈堰半米远。小二将酒水端上来,堆笑道。
“小摊送品,一点心意!”
沈堰倒酒,自顾喝下,邢蕴一言不发,心中却很是着急。此时沈堰看穿她心思似的开口。
“丫头自小在垠城长大,咱们找了一上午都没个消息。我想,或许又与卫府那帮人有干!”
邢蕴点了点头,上次见凝萱奄奄一息,对卫家手足也是刮目相看。
“深仇大恨至此,也不需下此毒手吧!”
“你不知……”
那“道”字还未吐出,沈堰神色一变,已捂着心口弯下了腰,蹙目盯着方才那碗酒。
“你,你怎么了?”
……
邢蕴神色大变,霎时间,一柄长刀自上而下劈刻木桌,她一手拽起沈堰闪身躲开,回神间木屑洒扬,四方茶桌已顷刻裂成两半。
“臭娘们儿,还记得咱家吗?”
沈堰半跪顷软的身体硬撑着站起,周围几条虬形大汉扬声呼笑。邢蕴愣怔片刻笑出声。
“是你们!”
“想起来了!”
为首大汉哼哧一声,赤足踩在木榻上。当日因酒钱遭主家误会贪图偷盗而被解雇,迫不得已只得沿街卖为生,虽说也足以果腹,然比起大户人家的管仆仍是云泥之差。不想今日偶遇,只道上天开眼寻下个报仇的机会。
紧护住沈堰的邢蕴周身四顾,大汉已一声令斥,疾风响彻,拳脚已胡乱挥打上来。邢蕴狠力推开沈堰,她随身未带巧刀,抽出方才蘸油浆的铁刷抵挡,横竖涂沾在其额面,刺鼻浓稠气味呛得人“咳咳”大呼。
人圈外,沈堰甩倒在地,危机时刻反倒心口缓和甚至清凉似薄的通透,顾不得那许多,他抄起污缸前直竖的铁锹,径直冲了上去。哼!他堂堂七尺男儿,还需要个女子保护么!
“你,你——”
大汉勃然大怒神情青紫,瞧向自己被算计的弟兄,两次,两次,平白无故丢人不成!平淡如水面色的邢蕴眼见这几名大汉缓和举起长刀,也是一下僵住,对方早有准备,自己……更甚是,沈堰这不知好歹的又来捣乱。有这间隙,报官抓人不是更好的法子!
“姓沈的!”
她并无随身佩戴刀具,自己几斤几两也心里有数,她平日所学也是因年幼家贫开设牲畜出购之故,与受过专业训练的江湖人士,甚至与这些一身毽肌的大汉硬拼,根本毫无胜算。
若沈堰不过来,以她的能力还可足以逃脱,可现在,是必得打上一架才行。
这正是她迎拼时所想,刀剑无眼,她只得后身闪退,盯准时机夺取一柄才可防身击杀,也正是这空隙,只听身后沈堰惨呼一声,伸出的半条臂膀被一棍斜撂过来……邢蕴大惊,若非是他,那一棒子就浑上自己了……
“沈堰!”
邢蕴下意识想去细查他伤势,却不想自己还在与人拼斗,正欲回身弯腰,一刀已自背后袭来,重重刺进其脚踝,鲜血涌流。
沈堰抬头,身体一沉,只听一道痛苦闷哼,只见邢蕴一张痛苦扭曲的脸。
“喂!你,你没事吧!”
沈堰被其一压,眼下绯红将泥石染遍。
“杀,杀人了,快来看,杀人了!”
方才聚在摊篷外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低呼,甚至连这几名持刀的虬髯大汉也怔得愣住。
“老大,这……”
为首的颤巍地丢下手里的刀,对着几近跪倒说不出话的邢蕴道。
“若非当你你咄咄逼人,我们兄弟也作不出这等事,这下两不相欠了!”
说罢,带人快步而去。
……
“喂!邢,邢蕴!你还……还好吧!”
沈堰伸手轻按其肩膀,语气蒙上歉疚,该是被自己拖累才……他虽见过不少跌打损伤,可那利刀就这么挥砍下来,他也是第一次见。
邢蕴大口喘息,紧咬下唇,脸色煞白。
沈堰叫住几人,缓缓将邢蕴扶起,可其脚踝鲜血爆涌,根本行走不得。见其被送上马车,沈堰抵在摊栏钱,小臂疼痛减轻,心口却越发不舒服,许是那酒的缘故,他想。
赶忙小步跟了上去。
这地方离沈计离邢氏都不算近,只好将其送往最近客栈,先将邢蕴安放下来。这伤沈堰是别无他法,只待大夫过来,诊断之后情状也不是很好。
“那以后还能走路吗!”
沈堰随口问,却被眉头紧蹙强忍疼痛的邢蕴目光闪瞪过来。
包扎好,留下几味药草,便也先行离开。
沈堰唤来小二,吩咐其去煎煮药草,自己则是蹑手蹑脚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这烈日严夏已是午后,怎比方才还出汗。又将茶盏递给邢蕴,说不惭愧是假的。
“诶,我真不是故意的!”
看向其被白布缠绕似粽子般的脚踝,沈堰恨不得伤的事自己,要她一个女子受伤,实在不该。
收回目光,将那薄荷掺交清茶放在鼻侧,深吸口气能缓解疼痛,邢蕴才垂眸开口。
“不怪你,他们方才寻的是我邢氏的仇,与你无关!说来还是我连累你,不过若你见到叔叔,切勿提起此事,免得他担忧……还有,我看你去趟官府,看看有没有凝萱的消息……”
邢蕴并非无情无义之徒,方才那几人怒火冲天,设身处地也能理解。只是这伤也确是剧痛无比……
“若是有消息定要告诉我一声,你顺便去……”
杵在一旁的沈堰嗡嗡作响,已渐听不清她后来的话,只觉方才似火般的燥热涌在胸口,如何也解缓不开四散而去,甚至榻前邢蕴一上一下的翕动,叫他觉得口干舌燥……他主动退开到桌前,提着茶壶直接浇灌入口,涌淌进脖口衣衫中。抬手不住扒挠,欲火翻滚……
木凳撂倒在地,邢蕴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抬起眼皮时见沈堰正盯着自己,眼眶殷红似有火燃跳动,与平日的跳脱浪荡截然不同。
“沈堰,你,你怎么……”
这话如蜂鸣入耳,沈堰极力控制的身体已达到极限,兽眼遏住邢蕴趔趄到其榻前,邢蕴还未开口,他一双手已撩进其腰间,突如其来的触碰使得邢蕴下意识缩涩,她扣向沈堰却发觉其小臂焦烫似火。
“姓沈的——”
一下子明白过来,邢蕴正要发作,沈堰却又已恶虎扑食般压了上来。
邢蕴脚踝刺痛入骨,这会儿,正是其最无力反抗的时候……
醉春楼。
如雁进来的时候,凝萱正对镜梳妆,与往日不同的斜云鬓下是一侧垂落的修长发髻,将木盘成列铺展的钿花宝簪试妆,身着件绯橘百合露肩留仙裙,浑身上下与青楼相合的胭脂气。
“‘鸢仙’?你和翠姨说的!”
如雁不解着站定到她身后,难言道。
“你知不知道,投标意味着什么!你这清白之躯毁于一旦!凝萱,这儿是醉春楼!”
“我知道,如雁姐。”
凝萱没动,只是透过光滑棱镜瞧了如雁一眼,翠姨那边几近无法搪塞,只有这办法,才能尽可能拖上几日。她叹息道。
“你曾说,投标声势浩大,我跟翠姨说,要将名头搞得人尽皆知,这样,我站得越高,他们就能看见我!”
按照当下处境,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醉春楼,那只能想法子吸引他们注意自己。
如雁恍然大悟,抽出木篦为凝萱梳头。知道事已成定局,可仍忍不住道。
“可再如何声口相传,你知道青楼妓院都是何种人踏足。你这样铤而走险,若是那日你见不到他们,岂不是再入虎口!”
“要铤而走险,才有可能绝处逢生,不是吗!”
凝萱回身与如雁对视,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毅果敢,她下决心只需要一瞬间,做也只需要一瞬间。这几日她多次梦见瑞尧宗,梦见她从未再见的佟煜,或许这正是那段时间给自己的意义,她得,得要为自己试一次!若连这点自私都没有,不就是个懦夫吗?
“好!”
如雁出口赞道,没想到凝萱会想出这法子,就连自己都深知这地方真如鲍鱼之肆,久居之处所见金银,难免迷茫沉溺……
就在两人正打算关门细说此事时,只听“咚咚”地敲门声,如雁一看,正是妙菱。
“如雁姐也在呢!”
妙菱循其身后探了眼,笑着将手中金丝缕衫递到她手中。
“翠姨叫我把这个交给‘鸢仙’姑娘,说是投标登台那日要穿的。”
说罢如雁没动,又是一脸真诚道。
“咱们都曾是醉春楼的头牌花魁,这衣裳你我都穿过的!”
如雁看了半晌,轻声说了个“好”,凝萱已走到门口,逢场作戏才是最少不得见人的,总不能将自己闷在屋中。
“‘鸢仙’妹妹果然是倾国倾……是,是你——”
妙菱神情五颜六色,几眼才瞧出凝萱就是那日在醉春楼门前被几人嘲讽的女子,只是那时仍是副良家少女,这会儿已是风尘装扮。
……
凝萱依礼招呼,如雁没说几句,妙菱便使趣地离开。
握看那金丝缕衣,上色有些老土不像是近年来的,然金丝随玉嵌进其中丝毫不觉膈手,反倒是远观之时融为一体,烛光昏暗下应该更为撩人眼球。
“如雁姐,这是……”
摩挲那细密勾线,凝萱居然有种熟悉触感,不由凑近了详看,只听如雁随口道。
“听说是醉春楼的规矩,次次投标花魁都要身着这金丝缕衣,翠姨也是青楼出身,以前这儿不叫醉春楼,却也是风月场所!”
这也是如雁方才犹豫的原因,青楼生意也同平常一般信鬼神迷信,听说这衣物是传承所得,翠姨也是图个吉利而已。只是凝萱……
话未说完,只见凝萱已近盯着那衣物绣纹,目光空洞无神。
“怎么了?凝萱。”
“如雁姐,你知道,这是谁织绣,谁留下的吗!”
她记得那晚卫夫人说,娘亲是青楼出身,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