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为了‘关锦’。”
两人对视,皆是一怔。原来他也深陷其中。为了苏布,苏禹唤几近将家中其他生意弃如鄙蚁,这事当时在柊州广为流传。且这之后,易寒回时路过汝阳,特地到前一顾。
“素府二十年前就已覆灭。”
素府相传富甲天下,两个女儿皆擅绣艺,年年上供朝廷布匹皆出自素府,不过,随其双女出嫁,素府也日渐没落,最终破败倒抵。
“苏禹唤来此,是筹谋多时,苏布生于其年少,只是如今才……”
可见苏禹唤对布庄生意上心,想来也是受母亲影响!
凝萱手脚发冷,她想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苏禹唤是为了关锦,可他却从未向自己开口……偏偏自己又身在卫府,他来这儿,不可能事先没有调查。
……
看着手头那幅画,易寒身侧木桌包袱之上仍有,凝萱又问。
“还有什么吗?”
苏禹唤当然知道“关锦”,他定然也同自己一样,是循母亲生前踪迹来到垠城,否则不可能恰好十足是这里,所以,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卫府,是自己。
“现在的柊州和汝阳,几乎少有苏府与素府残迹。”
易寒双臂相合道。苏禹唤离开柊州,几近将所有产业变卖举家搬迁,颇有孤注一掷的架势,且这倒并非是想阻人调问,以苏府在柊州的名声,这些事人口皆知。
这几副画卷,是柊州所剩苏府空宅搜寻所得,园林高雅落拓几十亩,然空无一人,可见其昔日富丽凋零殆尽。
凝萱又抽出几幅,所中描绘,与她从绣阁取出无异,良辰美景有之,人物画像有之,凝萱翻却终,目光忽然凝滞,其中一副,是苏禹唤母亲与奴仆借于白雪梨树之下,相互挨靠讨教低喃,指尖针线绣幅刺眼,那奴仆……是孙大娘!
其身着一身素蓝红缘宽袍对襟长裙,不正是孙大娘日日所穿那件,苏布后院女工皆是蓝底黄缘一致身服,因而凝萱印象十足。这么说来,她与那素浣,也是……
又想起小雅所说孙大娘已亡故的话,凝萱不由咬唇,心头缓过浓浓感伤。
半晌,易寒已坐回桌前,灯下是他冷峻淡漠的侧脸,正十足仔细地用一块白布擦拭长剑,动作极缓,仿佛时光放慢脚步……
“谢谢你,易寒。”
凝萱将桌上东西收起,轻轻开口,如山涧清泉。
易寒抬起目光看过来,点头,没说话。
“也谢谢,你给的‘悬针匕’!”
今晚当真是惨不可言,可他走之前给她用以防身的那支针,却给了她视死如归的安全感,有时,能轻易死去也是种心释。
投来目光轻点,仍是无言。
心中翻江倒海,凝萱本又欲说什么,可他这样沉默,却是无话可说。
抿了抿嘴唇,就欲离开。却见易寒起身走近她,在凝萱还未说话时,拽起她的手展开,将那根收回的“悬针匕”放回她掌心。
“若非到必死一刻,少用。”
双手一轻,易寒已退开距离,这东西用自江湖,对付常人绰绰有余。想想她仍是需要吧。凝萱一愣,听他这话,似是居高临下可怜自己。那刻他出现,居然是先这东西抽走。
凝萱心下涌过无数念头,忽就问道。
“刚刚在醉春楼,你是怕我死,还是认为,我会用这东西伤人?”
易寒看了眼她,又很快目光垂落。
“不到万不得已,不必用它。”
半刻沉寂,凝萱点了点头。想来也不必再问下去了。
说了句“早点休息”,凝萱便迈开脚步往门口去。
“等等。”
缄口许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凝萱回头,易寒已在擦拭剑鞘,也没看她。
“此次沿途,我碰见了佟煜。”
凝萱怔愣住。
翌日一早,凝萱是被小雅“铛铛”木槌般的敲门声吵醒的。昨晚她做了漫长久远的梦,瑞尧宗、佟煜、琦伽、旭英,刀光剑影仗剑江湖,一切都恍若远在天边……
睁开眼时,已见灵泽窝在床脚,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又想起昨晚一叙,云开月朗,似有微光正透投天际……
“小雅!”
凝萱去开门,终于结束了提心吊胆,还不许人睡个安稳觉。
“小姐!”
小雅双手合成喇叭凑近凝萱耳边,凝萱一下子清醒,今天是孙大娘头七,她要去祭拜的。旋即回身赶忙拾掇,可忙到半间又止着停下。
孙大娘的事怎也不能是苏禹唤派人为之,可……她冷地战栗,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你说,尚敏是凶手!”
闻言,小雅愣住,居然还有人关心她。她点点头。
“是,她前几日被官府带去调查,后来就没见过人,孙大娘死前那晚,有人亲眼见尚敏进了孙大娘房里,还听见,听见发生了争执……”
小雅哀息,都说孙大娘师门不幸,带出尚敏这么个白眼狼,平日她对尚敏可是深加器重关怀。
“那尚敏,她也认罪吗?”
凝萱道。自己出事之后,她反倒将重点着向深藏不露的吴湄……
“当然不会,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她吵得可凶,可是官兵上门,她也挣扎不过,只能被带走……”
小雅愤慨,那日眼瞧孙大娘死状仍历历在目,想不到尚敏如此心狠手辣。若非众人拦着,钱瑗那日红眼要与她豁出命去。
“小姐,苏布现在是……即使我们回去,也不可能拯挽得了……”
小雅道。女工如今失了孙大娘这主心骨皆是郁郁不震,甚至已有人在打听去处。
凝萱摇头,她却不能。
“小雅,我们……”
她还未说话,门已被人推开。是有人来找,两人一看,正是着急忙慌的阿胖,抓耳挠腮憨实道。
“好在你们在这儿!”
将手中包袱打开,昨日只一股脑回去报信,却忘了将邢蕴的话带到,这不一早他便放下店事赶忙找来。
……
正是绣阁留下的那身破烂衣衫,凝萱先是一愣,凑近了定睛察看,更是惊羡。
“波浪花针,相思扣,双桂花……养蚕,缫丝,针线细密,用线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
皆是她未曾见过的绣法,凝萱不由猜着吐处二字。
“关——锦。”
说起来,凝萱仍是年幼时被带去黎府,后来再未去过,小雅一路带行,二人出了悦塞客栈,往西行去。路过一打铁摊,耳边传来石铁敲击的利响,小雅目光晃神,忽停住看向凝萱。
“小姐,我……我想起件事!”
凝萱蹙眉,被她这忽如其来的话语吓住。
想了想,还未开口,其目光已定定探向背后,凝萱回身,只见一老管家身着富绸,随候的是小雅和凝萱都见过的轶儿,引霜的贴身丫鬟。两人见到凝萱,实在是释了口气,赶忙道。
“三小姐,可算找着你了!”
轶儿上前一把抓住她,生怕凝萱跑了一般,这几日引霜整几日寻她,去了苏布却被告知凝萱已多时未归……
凝萱与小雅愣住,这是——
没询问几番,凝萱便答应下来,总之她也有许多事要问,比如,“关锦”!
凝萱被请上轿,自上次卫府寿宴她多日不理引霜,可轶儿却说,她为自己急得动了胎气,不禁一阵酸涩,凝萱翻来手里的本册,顶轿穿行在繁闹街市,耳侧响起高低起伏的叫卖,凝萱掀开轿帘,赫然又是家“卫氏布庄”开张!
苏布,苏布!凝萱心下更冷,孙大娘的事与卫府脱不了干系。苏布女工深居简出,能潜入其中将底细打探清楚的也是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轿撵停下,两人一看,并非是黎府,而是在县衙。凝萱记得,引霜夫婿黎鹰正是县令黎哲一族。
轶儿见凝萱站着不动,上前道。
“夫人身虚体弱,此次有孕多次胎动,险些丢了性命,听闻沈计妙手沈诚沈大夫在此医治表家小姐,才挪到这儿来!”
沈诚在垠城也是医出圣明,引霜年过四十一直无子嗣,此次当然十分重视,一来二去沈诚两头移顾不暇,只得与黎哲商量,挪到与黎小姐一处。
凝萱点头。为子嗣不易,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黎府。
……
带凝萱直接去了引霜卧房,引霜大腹便便,神情惨白,终日久居床榻,见凝萱迟迟杵在远处,伸手柔声道。
“萱儿,你过来,过来坐!”
凝萱鼻头一酸,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有孕期间的产妇,又是引霜,她实在,实在是……
愣愣走过去,眼睫染上层晶莹闪动。
“我知道萱儿不是坏孩子,这次来,是想给你样东西!”
引霜笑着看她,像小时候将她搂身在怀的大姐,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
“我想问,问你关于我娘亲的事!”
“大姐今天要说的,也是你娘亲的事!”
不约而同提起,也就没必要拐弯抹角。
引霜从枕下摸出几本蓝底麻线古册交给凝萱,多年来囊藏心底的秘密终能尘埃放下。
“这是‘关锦’!”
凝萱手心一紧,当真在引霜那儿。凝萱随意翻动,是些针织绣法,与那衣料上记载的相似,她紧紧攥住,此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易寒的脸……
“素玟姐说,若她生得一男孩,就将这东西深藏毁殆,若是一女孩,就待她长大成人传于她!”
引霜抬眸望着窗外烈日下射,仿佛陷入到种久远回忆中。
突如其来的真相,凝萱双手叉起,心平气和将那日从卫夫人和允荷口中的话叙叙道来。
引霜听闻,面色沉沉,重重咳了起来。
“胡说八道。”
她捶了几下床头,又是笑又是哀言。
“不过,她们倒也不傻,挑三拣四……是非黑白,我看得清清楚楚……”
当年,引霜十几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将被人谋害而沦落风尘的素玟带会,几月后结为夫妻。
“素玟自江南而来缠丝购线,她深居闺阁,却性情刚烈!”
引霜看向凝萱,她们母女几近一模一样的品格。那时的素玟,豆蔻年华,用情至深。
引霜与素玟年纪相仿,亲密无间,先前虽以姐妹相称,后来也只能降辈叫声娘。
“卫府本来就以布庄为业,当年有你母亲坐庄,更是蒸蒸日上,火热朝天……可卫府族氏,亲属门楣,他们实在见不得你母亲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素玟虽然也身出名家,可她远离家乡,又因成婚之故与素府断绝干系,没人会相信一介女子的话,相反,她自青楼而来,难免使得卫府门面不堪。
“后来,为了争取那块‘天下第一布庄’的招牌,爹爹硬是将你娘休弃,娶了允荷她娘……”
凝萱神色绷紧,指尖在拳心刻出道泛白,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世间男子果然每没一个好东西,只恨母亲遇人不淑。
卫夫人年轻时父家财力雄厚,能给与当时的卫老爷足够支撑。
“你母亲于是退居绣阁,与世无争。可你知道,富家高门出身,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眼里是容不得一丝碎沙……她们设计将你母亲送回青楼,我记得季嬷嬷就是那时赶来的,可她没有钱财根本无法为你母亲赎身,你娘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不堪受辱毁容遮面,主仆二人靠绣刺为生……”
引霜缓缓道来,那时她势单力微,自顾不暇,卫夫人自然也瞧不上她。她几次相求打探,后来因素玟有孕,才勉强将其接回,那时她秀容毁面,对卫夫人再造不成威胁。
“爹爹无子,素玟有孕,卫夫人生怕她诞下男婴,因为那时她也才怀上允荷。于是,又将念头打到你身上……陷害小产,误服汤药,又诬告你母亲与家丁私通……”
这皆是那时未出嫁的引霜亲眼所见,卫老爷的将信将疑也是凝萱出世后才逐渐打消。
“你八个多月出生时,允荷刚满月,那日是我旁陪待,素玟血崩断气后,你却生生活了下来……”
引霜瞧着小小婴孩,却是松了口气,凝萱是个女子,卫夫人也许能宽待,她能像自己一般成人。
“我娘难产血崩是那对母女干的!”
唇角被凝萱咬得泛白干裂,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方寸大乱,她只是气,气她们颠倒黑白。其实从醉春楼出来,她已对母亲身份多出几分猜忌,可她们居然……
凝萱抬眼望向引霜,后者泪流满面,凝萱出生,她出嫁,可素玟奴仆季嬷嬷留下照顾,她才几分宽心,可身在黎府,她多有听闻凝萱受苛待,她与素玟太过相像,每每见到,都不忍忆及……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苏布覆灭,再无喘息之力。”
从前凝萱身在卫府羽翼之下,得其庇护,后入佟府和离之快,她根本无法出口,可她投身苏布,与卫府章府作对,引霜怕她出事,又怕苏布图谋不轨。
“所以大姐以为,苏布没了,我就会回卫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