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穹高悬顶月,凝萱换下萤光,几人商量着,总要留守轮流照料尚敏到她康复。
苏布回来的女工皆都住回原本房屋,包括尚敏,人都挤进来的时候,显得狭小逼怂,一桌一榻,一烛一影。凝萱指尖拂过桌沿碎屑草药,以布抹去,又叫阿陋将其喂剩的药罐洗去,又按照药方开始为她配制……
尚敏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忙碌的凝萱。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凝萱没回头,语气不平不淡,念起今日沈事,陷入其感慨中,一时没有其实心思。
“你醒了。”
回身时尚敏已撑着起来,面如白纸,本就凹陷的两颊更加严重,瘦骨嶙峋似骷髅。凝萱按下她。
“你这命珍贵的很,还是躺着歇息吧。”
尚敏也没逞强,继续平躺下。其实对这些人,说不惭愧是假的,没想到关键时刻却是她们拼死救下自己性命。
“我先前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舍身相救?”
凝萱回身将木窗缝隙合上,一点凉气也被阻隔在外,道。
“我虽讨厌你至极,可你毕竟没有杀人,你我都于苏布共事,师承孙大娘,大家都是一处姐妹,此时还是少计较些,何况,你因孙大娘之死被冤枉,若真在狱中丢了性命,估计也死不瞑目……阿瑗也是如此!”
凝萱顿了顿,又道。
“再说,我也并没有舍下这性命救你,性命珍贵,我可舍不得!”
尚敏神情中掠呈出一抹惨笑,似嘲讽,又似自嘲。她看定凝萱。
“或许这就是她更中意你的原因!”
凝萱不解,只听尚敏接着缓缓道来。
“我明明是众姐妹中最勤奋刻苦,技艺最全最高,可孙大娘却一直犹豫不决将那‘关锦’秘籍交予我!那日吴湄前来挑拨,说孙大娘欲将‘关锦’暗中交予别人,我才去找她,才生了些口角……后院女工的勾心斗角她何尝不知,不过是心知肚明不愿挑破罢了!”
说到此,尚敏正对上的身子动了动,微微翻身。那晚孙大娘言辞呵斥,她负气离开。谁知第二日,孙大娘就……
“孙大娘年轻时投身朝廷织工局,那时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为些蝇头小利卷入利益纷争,又因其出头个性被陷害至此,失去容貌,后来回到江南,被阿唤母亲收留……”
“她脸上的伤,便是那时留下,再难去除!”
也是从织工局出来,她一心专攻织工绣锦,再未婚嫁,带过无数女工,却对其明争暗斗的心思厌恶十足。
“织布机损坏,夜晚歌泣,孙大娘当然一清二楚,就连吴湄,都是她亲自领回来的……”
说到此,感慨十分。
“她对天赋禀异的萤光寄于颇深,可自六年前,萤光早对一切失去兴趣,她一直没能放下!”
于是,最终落到了凝萱身上。其实唯有凝萱明白,更多的恐怕是源于自己是素玟的女儿,而她对素浣忠心耿耿的缘故。
尚敏紧合上眼眸,如今的她,一切也已放下,不过是和萤光相同,想保下这苏布。她与钱瑗及这些女工,皆是自小入苏布,回去江南,也无栖身之所。
“罢了罢了!”
尚敏长叹口气,整个喉咙胸腔都在震疼。凝萱端来被清茶,柔言道。
“事已至此,过去的事就罢了,以后苏布还得靠你们呢!”
尚敏愣住。
“你不在留在这儿吗?”
凝萱将一半指宽高的琉璃玻瓶放入其枕边。
“你用这汁液涂抹指尖,会好得快些!”
十日后。
卫府嫁女。宾客喜临,一派欢闹。迎亲送嫁队伍排布垠城整条街巷,十里红妆,来往摊贩行人都不由驻足而观。喜炮轰鸣,光是嫁妆便抬送数不尽的马车。
垠城实属兰枝郡内,离兰枝不远不近,十几里的路程。又因章家客足业贵,宾客众多,章徊前日便驻临卫府,只待第二日将允荷接回去。
苏布之后,再无布庄能与卫府抗衡,加之章徊这女婿,卫布几近又回到先前一家独大的境地。前来贺喜的,一面是卫老爷在垠城的同行布撩,一面是章徊请来的故友深交,就连兰枝郡下其余官衙,也有的前来贺赏。
章徊身着宽袍喜服,头戴高冠,腰挂祖传金玉疆洼佩饰,与众位来客对饮笑谈,对此次婚嫁重视十分,毕竟虽卫府并非达官显贵,然只得拿下春贡,便是直达圣听的好机会,章府丝毫不吃亏……
精致角楼上划挂一轮明月,朦胧昏黄光影洒下众人身上,石栏两侧池水波光粼粼,反射入眼,为其盛大豪奢增添了几分意境。
“恭喜,恭喜章公子!”
“同喜同喜,大家吃好喝好……”
十几杯酒下肚,章徊醉意微醺,只见躲在暗处的中年男子此时走了出来,在章徊耳边轻声道。
“黎哲黎大人,还有柳大人半刻之后到卫府门口!”
年年规制,钦差大人下榻,向来是由本地县令接手,也就是黎哲,其实章家得到消息,早在三天前,柳大人已来到垠城。
章徊收起与众人玩笑的神情,挥手招呼几名丫鬟家丁好生款待,自己将酒杯放下,整好衣衫带着毕硼向门外快步而去。章家虽在本郡有个一官半职,然与姓柳的这种京都重臣,仍是天差地壤,毫无可比……
走到半路,章徊忽得止步,回头对毕硼吩咐道。
“待会儿人到齐,你就自己找个地儿快活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一者章徊实在不喜别人看管死盯,二者毕硼来自江湖之故,一张黑脸难免会将人吓倒,就连自己第一次见,也被吓破了胆。
“可是公子,老爷说……”
“我爹他不在,你最好人情谁是你主子!”
章徊自袖中取出袋沉甸甸的银两,足足够他几日花销。
“再说,这是卫府,我要进洞房,你也要跟着?”
说罢,章徊快步而去。留下一脸懵的毕硼哽住。
凝萱与引霜、黎鹰一齐过来,刚入府门便被人黑压压围了上来。一是因黎鹰身居商途,本相识同僚就多,另外便是黎族,黎哲居本地县令,加之二人表亲关系,巴结奉承的人也不在少数。
引霜已有六七月身孕,显怀干呕严重,加之前几日一直细心看料的沈诚去的突然,一时半会儿找不着那般妙手精湛的大夫,只得多叫些人轮流照看。
凝萱和轶儿先是将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的引霜搀扶回其西院,她是长女,当年虽早早出嫁,可这方院落却一直为其留着,也一直叫人打扫。
“你找你姐夫,他会带你去见柳大人!”
引霜按例躺好,她本想着能一直陪伴在册,奈何这身子不争气,只得叫黎鹰带凝萱去。
凝萱点了点头,她来此,也是为了那位御赐钦差——柳大人。
……
谁知刚出了别院,没走几步,便遇上了正于拐角带人前来的卫夫人。待凝萱想躲时已来不及,只好迎上去。卫夫人身着水红到丝福纹软绸,额前两朵琥珀大红点翠扭珠显眼,脸上脂粉埋没堆砌的笑意在见到凝萱时忽收起,然仍是忍不住调笑。
“凝萱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只会一声!”
说罢,挑起精心修剪的眉梢,如今的凝萱,在她跟前才更如丧家之犬。
“怎么,是树倒风刮,无处可去?到头来,还不是要依靠我们卫府!”
凝萱手心攥紧,也深将引霜的叮嘱铭记在心,不与旁人争论。
“凝萱虽不被问询,但这卫府也不是您一人说了算,更不是二姐说了算!还有,卫夫人害人不浅,亏心事做多,就不怕夜间鬼敲门!”
仍是不甘心,想为母亲气愤几句。
“卫夫人以为,你对我娘亲做的事,能瞒天过海吗?”
听此,卫夫人神色一沉,回身将几名压丫鬟支开。指着凝萱道。
“你,是引霜告诉你的!”
当年就该趁早将这两祸害一起了结,若非卫老爷对那原配夫人实在情深义重,不忍引霜受苦,否则……那时引霜也十来岁,没想到经此数年,她真记得清楚,还敢将这些捅与凝萱跟前。
“可那又如何,她该死,连带你这小杂种,也该死!”
卫夫人深情一变,依现在引霜在黎家地位,她自然别无他法,可事实证据。她们即便怀疑,也不可能有真凭实据提起当年。
凝萱眼眶一酸,不论何时,她终究不会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的母亲也不会有。
“可惜!卫夫人你失策了,我这个小杂种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你——”
卫夫人气急败坏,额侧步摇颠摆,凝萱心中却是涌上难得畅快,谁叫自己,不是可心胸宽厚的善人呢!
“你等着!”
“我等着!”
卫夫人又欲发作,只听鸣声阵阵,敲了十几下,是该允荷上装准备,来不及多说,瞪了凝萱几眼,便先行离开。
凝萱又正欲迈开步伐,只见一家丁模样的人走近,躬身道。
“三小姐,老爷有事相邀,我带您过去!”
“你回去禀告,就说今日府中事忙,凝萱就不过去了!”
她愣了一愣,回复道。
“可老爷说,事情紧急,让三小姐万万不要推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