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垠城都传三小姐身怀邪灵妖术,杀人无形。”

    柳世旌侧目看她,拖出个长长的尾音。

    “看来人言不可全信。”

    ……

    傍晚,卫府后院,弯月如钩,光泽映满半个院子。自凝萱离开后,这偏院荒废如尘,允荷出嫁,又草草拾掇整洁,她回来后,引霜又叫人打扫腾给她居住。

    凝萱端坐篮椅侧,抚着只几寸长的白狐,灵泽身形灵巧,通身雪白,慵懒地卧在她的腿上,不时轻蹭衣衫缘边上的软毛。

    忽地,那白狐双耳竖起,全身警觉,躁动而下,朝她身后窜去,动作矫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灵泽。”凝萱惊地轻唤。

    不过半刻,方才的白狐又伴着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折出,近到凝萱身前。凝萱知道,他是接到讯息自悦塞客栈而来。

    “未曾料到,柳世旌……他居然会主动插手此事”。

    “他来找你。”

    易寒看向凝萱,知道事有变故,没想到竟然是这般。

    凝萱缓步立在亭台,旋即,面露愁色的神情恢复平淡,她回看易寒,与其对视。

    “傅氏,琼瑜案,献玉,满门抄斩……”

    她缓缓道来,大抵已猜忖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想到真相比事实远残忍的多。几个字将她今日所晓说完,凝萱掠过他愈发沉郁的神色,将目光定格在亭鳞之上。

    “所以,是这些吗?”

    做这些,是为了傅府,为了灵儿,为了那桩八年前的‘琼瑜案’?凝萱也终于明白,这事难在何处,“琼瑜案”案发久远,又深在朝廷,想要查清绝非易如反掌,平常子民面圣难如登天,因而,他选中了自己。唯有赢得春贡,便有机会上京都南霖。

    易寒侧过身去,也不再看她,算是默认。他好奇的是,这姓柳之人……

    “柳世旌告诉你的。”

    凝萱点了点头。也不否认。

    “他认得‘悬针匕’,对当年那案子知晓甚深,只怕迟早会查到你我头上。”

    按规矩,这血案最多也只是移交知州府衙,很快就会结案。谁知柳世旌会对此事如此上心?恰逢章徊娶亲,他便顺道吃了杯酒的交情?

    “你怕了?”

    平整如暇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因允荷出嫁之故,新流没有半点杂质,然这种宁谧对凝萱而言,再回不到从前,物是人非……易寒声音不平不淡,似乎在质问,又或在试探。

    凝萱勉强一笑,道。

    “所以,这就是你从未透露的缘由!”

    是人都会怕死,加之傅府那滔天大罪,易寒能活下来已是极难,谁若是沾染,都是弊大于利。

    沉默蔓延,易寒没说话,水中倒映出两道人影,一黑一粉。许久,他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凝萱却抢先淡淡问道。

    “那盲眼的杨师傅,又是傅府什么人!”

    这也是凝萱将片段牵扯在一起的缘由,那杨师傅曾向自己提过“傅氏”,因而才有那“琼瑜案”。

    “他是傅氏家丁,曾跟家主做事,出入傅府,‘琼瑜案’后,傅府满门连坐,他却苟活至此。”

    易寒曾多次试探,那人虽闭口不言,但有他在,日后或许会有帮助。

    “你确定,傅府是受有冤屈,而不是……”

    水月朦胧,扑朔迷离,凝萱觉得自己被牵扯进无解谜团中。人心自私向背,谁都难免会为自己扣上无辜的顶帽,何况是使得他忠心赤城的傅府,使他日思夜牵的傅灵?

    “傅府自古炼玉为生,琼瑜为真,难道有人会自寻罪名,一心求死?”

    那是易寒第一次争驳,不可置疑的辩解,带着怒不可遏,先前的冷淡漠然,直到这一刻,凝萱才觉得,他并非无情无欲,只是这世间,能值得他这般豁出性命的,实在太少。又想起他这些年筹谋策划,受伤无数,傅府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恩情?

    长叹口气,想要帮他,重点仍在春贡。只是章徊之事毕竟是自己所为,若是一旦败露,那……他凝向水中倒影,忽觉那人有些孤单。

    “下月初便是春贡,不知此事会不会……”

    柳世旌来此不足半旬,他本以钦差大臣身份,为春贡之事而来。卫府势微,加之章徊之死,不知他会不会有所偏颇?都怪自己,不该一时恼怒,失手杀了章徊。

    “这人精于算计,不如先下手解决掉……”

    易寒冷言,提议道。柳世旌知之甚深,只这一下,便将二人计划完全打乱。

    “不能。”凝萱神色滞住。

    “万万不可冲动。”

    “他毕竟是御赐钦差,父亲又是朝廷命官,若是死在这儿,必然会牵扯到京都。”

    凝萱想起柳世旌之态。

    “他今早过来,虽是华冠贵服,可步法轻盈沉稳,指节曲处茧层坚厚,夹风带响,应该是习武之人。”

    他们习武之人常握剑柄,久而久之便会形成这样的习性,这也是她初见阿陋时对她有所怀疑的原因。对柳世旌更是如此,若无十足把握,他们决不能出手。

    “他来找你,已是有所猜忌。”

    把住木栏的手紧紧攥住,柳世旌这般精明算计,若他紧盯章徊之事不放,顺藤摸瓜迟早会查到凝萱头上。

    灵泽重新钻到她怀里来,凝萱低头,它已闭上眼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去。

    ……

    身后,易寒忽得扶住红栏,身子下滑,他按住肩头,周身哆颤起来。

    “你……。”

    凝萱反应过来,眸染焦急。

    “我去取解药。”

    男子疾眉蹙目,面如死人,精悍冷漠的脸上生出痛苦,他紧咬牙关,呵责道。

    “背过身去……”

    其实自凝萱为他用药,几次毒发时他已能保持清醒。然清醒的人,总不喜别人探晓他的狼狈。

    ……

    凝萱托着碗盏,昏暗密室中,“食人花”娇艳欲滴,花如其名,根叶如血,似能一口将人吞掉。

    她手持利刃,小心翼翼将苞蕾切开……

    凝萱懊恼,她竟忘了,朔日将至,上下弦月,他便会旧伤复发。

    她小跑将至,凉月似水,地上横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这样的他,总叫凝萱觉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童,他明明比佟煜,比沈堰都年长不了几岁,可心性总逞强坚毅得好像无坚不摧,可人,明明都有脆弱难当的时候。

    不顾易寒意愿将药给他灌了下去,方才她回密室,易寒挣扎中将肩头衣带扯破,其中腐烂溃败伤口发紫发黑,周遭斑驳淋漓,凝萱记得,其中一道,是他自佟府回来后,自己划上的……

    “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凝萱自背后抱住狰束微渐停息的易寒,药物的镇定作用下,他额头密汗直渗,但已无力再挣扎。凝萱知道他不怕死,可他年年月月忍受这等折磨,为了就是傅府……

    “你放心吧,我一定不让你的心思白费。”

    凝萱不喜欢被欺骗,可她却觉得,自己这样做事心无旁骛,就像没心没肺的人一心为钱财而去,别无期待,失望也能少些。

    “对不起。”

    凝萱合在他腰间的双手忽被人覆住,冰凉刺骨。凝萱垂眸,他折腾完半天,眼睫上也挂上层晶珠,掠去额前拿到疤,他五官刚毅冷然,也是个翩翩少年……

    凝萱双手紧了紧,抿了抿唇,也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月影下射,照在二人头顶,凝萱能听到他极力扼住的胸膛的起伏,整个人疲乏至极。

    “当年家主身居丞相,又因边关议和之事深受器重,引人猜忌,被迫卷入朝堂斗争,‘琼瑜’失窃后,未经审查定罪,抄家押赴刑场……我死里逃生,后入大理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九龙宴月钩’……”

    彼时那西域之物正使于大理寺,正是被那剧毒所伤,才留下这永久病患。那之后,大理寺派人四处缉拿,他无处可去……

    凝萱深吸口气,可想而知,他活下来是多么不易。加之星寥门追杀,他……

    “家主对我有再造之恩,即便是死,也要一试。”

    星寥门内部之争早有端倪,惩戒制度更是严残,任务失手,再无生还,那日他负伤逃离倒在陋巷之中,被恰往路过的傅家家主所救,傅灵更是寻遍山川名药为他医治,才得以苟延残喘……之后,他应家主提议退出星寥门,按规领受火刑,然门主却突下杀手,他死里逃生,又得傅府相救……自那之后,星寥门对其一直追踪不断。

    “放心吧,我会帮你达成愿望的。”

    如果没有星寥门,如果不是“琼瑜案”,他一定早有个家,而不是这般漂泊无依。

    “对不起。”

    说罢。易寒又道了一句。

    月弯,雾浓,两人,一狐。灵泽游荡在朦迷中,像是头幽灵。

    卫老爷和黎鹰是第二日过来的。二人声音响彻在晨曦浓雾中,榻上易寒猛地惊醒,凝萱按下他,叫他别担心,自己则是迎了出去。

    二人是来商量卫府春贡之事。卫老爷白发浓苍,似一夜间老了几十岁。他曾叮嘱引霜过问凝萱允荷疯癫之事,后者全然不知,加之听闻钦差大人昨日前来问话,想来的确问不出什么。

    “三妹,我与引霜商量一番,卫府春贡之事还是你来办吧。”

    卫老爷知道凝萱对他仍有芥蒂,于是才寻黎鹰一道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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