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能辨别感觉的时候,只听得耳旁都是呼啸的风儿,身下是温热的毛毯似的东西,偶尔有几块坚硬的骨头循环突起,像是被什么野兽背负在肩膀上,纵情狂奔。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黑红色的天,还有密集的星河。
我正浮在半空中,而身下是一只野兽,三目黑身的神犬,和梦境里一模一样。
我喉头有些涩,开口唤道:“黑目老师——”
他驾着云雾在天空中奔驰,朗声笑道:“你还记得我啊,你今生叫什么来着……阿渡?不好听,没以前的好听!”
“你哪那么多挑剔啊……”我虽然语带埋怨,却忍不住笑开:“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阿渡。”
我翻过身,搂住他毛茸茸的脖子,迎风眯起眼睛道:“老师,你怎么找到我的,这又是什么地方?”
“我刚把你从野魂群里找出来,现在为了避开那些执行轮回任务的鬼差,正在逃亡。我要带你回到身体里去呢,你可不能随随便便死了。哦,这里啊,这里是忘川,你没来过吧?和鬼府不同的地方,和那些各式各样的地狱相连,是要受刑的地方呢,我们得赶快离开。”
我忽的想起了什么,黯然道:“可我没有心了,回到身体里也会死掉的。”
“死的只是草灯之心,你今生是人,你的人心还活着呢!何况失去了草灯的味道,带刀的家伙就很难找到你了,或许以为你死了吧。”
死的是草灯之心?
我琢磨了一下,这个意思就是说,死去的只是木叶的心吗?
也就是木叶故意欺骗红狐,让她以为我们是共用一心,但是实际上是他早就设好的这个局,替我而死吗?
真是残忍啊,就连死也要和我抢着。
可这心是木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我不能死。
我要好好活着,保护好木叶给我的心。
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再去另外一个世界寻找木叶。
“别跑!”
我身后传来羽翼扇动的声音,一群长着翅膀的家伙对我们穷追不舍。
是那些执行轮回的鬼差!
我不由催促黑目:“老师快跑!”
他泪水盈眶:“阿渡啊,老师是老人家了,这真的是最快的速度了,再往下,穿过那条河就能到现世了,你再等等,要是他们抛钢叉啊铁锤什么的,你就帮我挡挡,反正你是鬼不怕疼……”
他话音刚落,一枚铁锤就直接穿通我的身体,我没挡住……只见得,那玩意儿朝老师的头顶心砸去,发出一声巨响,以及喷射出几尺高的血液。
黑目老师哀嚎一声,直勾勾掉下了地,落入那所谓的现世入口之河。
我也跟着狠狠落到水里,在快要被淹死之际,我心想:老师,对不住,我忘了和你说,鬼是不会被实物砸中的,我想帮你挡危险,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狠狠呛了几口水,又陷入了昏死状态。
等到我再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天花板了。
显而易见,我被黑目老师救了,现所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眼珠子咕噜转了两圈,抬起手,隔着暖黄的灯泡,仔细观察手上细微的纤毛还有血管淡青色的脉路,而心脏正有节奏地跃动,无一不说明我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那么,胸口呢,有留下什么痕迹吗?
我把手从襟口探进去,左胸上尽是平滑细腻的肌肤,没有一点儿狰狞的伤口,甚至是血结痂的痕迹。
就好像之前种种都是一场黄粱大梦。
但是想到木叶,我的心还是会疼,所以啊,那一定不是梦,最爱我的人被我最讨厌的人给杀了。
如果有机会,我会亲手杀了红狐。
但显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坐起身,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地方,这个房间是旧时的厢房,床是镂刻着花草树木的架子床,窗是糊上了黄油布的木窗,隐隐约约还有香火的沉香,透了几分暖气。
“老板娘?”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异瞳的女孩儿。
她穿着绣花的长袍,及着地,腰身被精致的玉带勒住,不足一握,看上去更显得娇小可人。
她端着盆热水,小心翼翼走到我面前唤道:“您醒了?”
我眨眨眼道:“我不是老板娘。”
她咯咯笑起来:“怎么不是,这处是木叶老板专门留下来给您的,早在几年前就写下了您的名字,而半个鬼府的地契可都在您名下呢。”
我算是明白了,淡泊名利的木叶赢下那半个鬼府,竟然是为我准备的吗?
还真是把我下半辈子都想好了啊……
我叹了一口浊气,胸口郁结,抬抬手道:“那这里是?”
“这是一间您名下的酒馆,处于妖市的繁华之处,而我是老板雇来的管事,专门打理酒馆的。”
“那你是什么?是妖怪吗?”
“我啊……”她抚上自己的半张脸道:“我是半妖,您看我这眼睛,一只是妖眼,一只是人眼,算不得人也算不得妖,而您现在是活生生的人呢。”
我忽然想到自己从前的悲惨身世,我以前不也是这样,一半是草灯的妖气,一半是人,受尽苦难,可怜哟。
我怜惜地望了她一眼道:“我懂你,一定苦得很吧?”
她愣了一愣,转而娇笑出声:“您这是说什么话,老板娘是不知道,我这样一副身子,可是受欢迎得很呢!”
她坐在我身旁,突然摆出妩媚的姿势,素白的指腹从自己的耳垂处细细滑至肩上,露出一片柔白胜雪的肌肤,那软滑的绸布之下,星点红印若隐若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引人遐想。
她顿了顿道:“要知道啊,我前世可是艳鬼,只有这风月之事才能安抚我呢,而这人的甜美滋味自然是迷得那些妖怪大人们神魂颠倒,又知晓我骨子里头是个妖怪的事实,这芙蓉帐内,好不快活呢!”
我哑口无言:“还……还要卖|身吗?”
她又呆滞住了,凑近我道:“老板娘,您真是可爱得紧,哪里是要卖|身啊,那都是奴家,心甘情愿的,这些是奴家爱做的事儿呢!”
这下我才明白了,原来这货是有点明骚啊!
我想象了一下那些话本子里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都是酥肩半露,手里执着一管儿水烟,袅袅缭绕的烟雾不知是自醉的还是醉人的,总之美得很啊,意境好得很啊。
我哆嗦了一下:“那你叫什么名字?”
“唤我娇娘吧。”
我又哆嗦了一下,没好意思喊出口。
如果是香蕉娘,我还能招架一下。
她轻轻合上了眼睛,狭长的睫毛像是一把凌冽的铁扇,细密微翘,仅仅是这一嗔的娇态,就溢满了难以言喻的慵懒,就像是骨子里透着艳丽一般,称之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可原先明明只是一个异瞳的小姑娘,却又为何会有着成熟女子的魅力以及味道呢?
她张口道:“哦?老板娘可是在打量我呢?”
我脸上一红,尴尬望向了别处。
她像是势在必得的猛兽一般,悄然接近我,抚了抚我的脸侧:“不如,我来给您解惑,因为我这皮下,可是数万艳骨之魂啊……”
艳骨?难道不是艳鬼,而是旧时的所有香艳女子之魂所塑造的艳骨吗?
这种妖怪,我只在木叶的口中听说过,难道,艳骨也是他亲自寻来把持酒馆的?若是有艳骨在,再怎么简陋破败之处都能被经营地风生水起,正所谓,美酒与女人,都是天底下所有人肖想之物,更何况是妖怪呢?这可谓是高招啊!
就像是旧时的妲己,妺喜一般,都是倾国倾城的人物啊,更何况这些女子一起塑造的艳骨——娇娘……
我道:“不愧是艳骨,这间酒馆经营成这样也都是你的功劳,不如我就把酒馆送给你,你只要定期交一些租子,其余的自己经营就好,老板娘什么的,还是你比较合适。我还是喜欢当幕后的老板,对于经营是完全没有兴趣,也一窍不通。”
她抿唇一笑,并不退却,轻声道了句:“好。”
娇娘恢复了之前那种清丽脱俗的模样,伺候我洗了脸,又低声叮嘱了一句:“今晚是一年一度的聚会,凡是在妖市中有经营的老板都会来参加此次聚会。前些年,因为我一直掌管酒馆管事的职位,那些见我们酒馆日日好起来的老板们都十分不耐了,一直说要见真正的幕后老板,我算是一时顶不住了,这时把你推出去最好,否则还指不定那些人要做什么肮脏勾当呢。”
我擦了擦冷汗,什么叫把我推出去最好。
难不成……要看着我变成那明晃晃的靶子,随便人拉弓开射啊?!
是夜,我就被娇娘打扮了一番,换上兔绒领的金锦长袍,腰间是一掌宽的厚丝硬绸带,紧紧勒住我的腰身,就连平时里几乎见不着影儿的胸都被死死扣了出来,鼓出一点圆润的弧度,看得我心惊肉跳,一张老脸险些要埋到地里去。
她扶我上了步辇,自己也跃上去,坐到我的身侧。
灯火辉煌的街巷上尽是人,原本就不宽的路变得愈发难行。
娇娘使唤了几只负重童子,让它们一齐把步辇抬出酒馆。外围的轻纱垂了下来,也有些飘逸的朦胧美感。
我举目望去,可不止是我们坐在高人一等的步辇之上,凡是那些看起来店铺大的惊人的门口,都有人举着形态不一的软榻轿子,里头坐的人服饰尊贵,怕都是这旁边有头有脸的老板。
这敢情是妖怪圈里的一流商人聚会?
我不自觉缩了缩脑袋,娇娘看出我的异样,冷笑一声道:“您的身份,可不比他们卑微,还指不定谁比谁尊贵呢。”
她扬手唤道:“小的们,往前头去,给我领队去!我娇娘,就从没有落人身后的规矩!”
随行的负重童子们像是得了令,平地跃起,踏着空中的薄雾就朝前跑去,好似在空中飞舞一般。
娇娘这一举动,使得那长龙似的人群顿时嘈杂起来,也有步辇接二连三踏空飞起,朝我们狂奔而来。
甚至有个兄弟还聘了能够展翅高飞的白马,那一扬蹄踏来,活生生把几个软榻直接踩了下去,而软榻中的老板不知被踩了什么部位,扬天长啸,喷出一口老血,歪在睡榻上,可谓是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啊!
我揪心道:“这领队之人很重要吗?”
娇娘嗤笑道:“自然,自古以来领队之人就是下一年妖市的霸主,就连给鬼府缴税多少都是能说得上嘴的,谁又敢得罪这样的大人物呢?”
“那年年竞争都这么激烈,领队之人的名称会很难拿到手吧?”
“又有何难呢?谁挡我的路,我就杀了谁,如此不是很好?”她眼睛眯起来,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
我咽了咽口水,不敢开口。任凭那呼啸的风儿扇我一路的大耳刮子,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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