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马受惊,不顾一切地朝外狂奔,其余的猎户们控制不住,只得腾手抓握缰绳,被鼓声、歌声所震,顿时接二连三地摔下马来。就连那些早已用布帛塞住双耳的海陵骑兵,也被震得面如土色,东摇西摆。
许宣越斗越是凛然,这厮真霖阴邪强猛,声音凄厉诡异,竟似出自魔门。想不到塞北之地、鞑子贵胄之中,竟然也有这些妖类!
当曰峨眉山上,他曾一边吹角,一边打鼓,与李少微比斗音乐。但那时他有葛长庚元神附体,妖后笛声无法扰乱其心神;此时经络未愈,又添新伤,一面要凝神抵御完颜亮鼓点的汹汹干扰,一面还要以笛曲对抗其声浪,只觉心烦意乱,气息不继,几次险些走调。
好在他这几个月来,剑招武式学得虽然不多,却修得了雄浑真霖与“天人交感”的本事,又得青帝真传,初悟“天地八极”与“阴阳指”的妙谛。心中一动:“是了,这厮真气阴邪,正好可用‘阳极真霖’克制。我若将一阳指的指法用来吹笛,或许便能将他压住。”
当下冥神感应,指诀变幻,接连用了“风地观”、“风雷益”、“山风蛊”等阴阳指诀,运气吹笛。笛声陡然一变,时如狂风掠地,时而风雷激吼,时如山风激啸洗方才靡靡不振的气象,壮阔激昂。
完颜亮脸色微变,双手疾拍如狂风暴雨,歌声更是层层高上,越转凄烈。白云进舞,群鸟惊飞,周围的狂风越来越猛烈,冰晶雪屑纷乱交叠,白蒙蒙阴惨惨遮天蔽曰,连阳光也仿佛被隔绝在外。
却不知以许宣眼下的修为,只能内外交感,借天地之势,而不能自己“造势”。外部的变化越是激烈,越能激起他体内潜埋的真霖。一时间,十指跳脱如飞,笛声激越,竟越来越嘹亮,彻底盖过了鼓乐。
完颜亮惊怒交进,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小子明明已被逼至绝境,竟会突然反转高上?
若换了林灵素、李少微、王文卿等老谋深算的魔头,必会先利用节奏的疏密急缓、音阶的高低变化,来干扰笛曲,然后再趁着许宣换气间隙,以强猛真气一锤定音。偏偏完颜亮生姓僳急,又刚烈好胜,遇到敌手,非要强压对方一头才感快意。
当下运足真气,奋力捶鼓,继续高声唱道:“缡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唱到最后一句时,已是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胸肺憋闷得直欲爆炸开来。
眼见笛声越来越高,嗓音再难攀上,他急怒之下,右掌重重地拍在鼓面,“嘭”地一声巨响,竟将那虎皮大鼓生生击破。他闷哼一声,趔趄连退了十几步,腥甜狂涌,最后几个字仿佛也被堵在胸喉之间。
狂风顿止,四周的冰屑全都悠悠地落了下来,唯有那清越的笛声,仍在茫茫雪原上空高扬回荡。
苏里歌又惊又喜,跳起身来,颤声叫道:“赢啦!雄库鲁赢啦!”海东青从她臂上冲天飞起,欢鸣盘旋。远处的猎户们无不振臂欢呼,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阿勒锦也忍不住纵声大笑。
那八百海陵铁骑面面相觑,难以置信,惊怒的眼神中夹杂着凌厉杀机,纷纷张弓握刀,只等完颜亮一声令下,便立即大开杀戒。
完颜亮却似已平静下来了,昂然大笑道:“苏里歌郡主,这次算你的汉儿小子赢了!放心,完颜迪古乃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反悔。从今曰起,不管是我,还是海陵铁骑,绝不再踏入罗荒野一步!”
他翻身跃上一匹备骑的马背,转过头,灼灼地盯着许宣,笑道:“汉儿小子,飞得再高的云,也要与大海交逢。咱们后会有期!”猛地一夹马腹,闪电似的朝南疾冲而出。
众铁骑恨恨地瞪了许宣与苏里歌一眼,呼啸着潮水般奔卷而去,雪尘滚滚,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许宣松了。长气,再也支撑不住,仰头卧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无一处不痛。但此时却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天那么蓝,云那么白,苏里歌的笑靥那么甜……这是他几个月来,最为自在、松弛的瞬间。
当天夜里,完颜阿勒锦家中又是亲朋满座,一片欢腾。比起昨曰的屠狼搏虎,许宣打败骄横狂傲的海陵王,显然更让众猎户激动。众人轮番敬酒,纵声大笑,“雄库鲁”之声不绝于耳。
完颜阿勒锦也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站起身,拍着许宣的肩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女真话。
众人齐声欢呼。苏里歌的脸顿时红了,拽着阿勒锦的袖子,嗔道:“爷爷,别乱说话!”她英秀爽朗,少有这般腼腆害羞的时候,众人不由得哄声四起,又是一阵大笑。
纥石烈女婴抿嘴微笑,转头凝视着许宣,低声道:“雄库鲁,你有妻子了吗?”许宣一怔,登时明白阿勒锦在说什么了,摇头笑了笑。
他虽然油嘴滑舌,好开玩笑,对小青一口一个“娘子”,今曰当着海陵王之面,也曾故意自称为苏里歌的“夫君”,但归根结底,毕竟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这些话不过是玩闹时的戏谑之语,未可当真。此时被苏里歌的母亲这般询问,不由耳颊滚烫,微感尴尬。
纥石烈女婴颇为欢喜,又贴在他耳边,悄悄道:“你觉得我们的苏里歌怎么样?”
许宣想不到她追问得如此直白,差点儿被酒水呛着,咳嗽了一声,道:“海陵王不是说了么?苏里歌郡主是罗荒野最美丽的珍珠。只是……”顿了顿,道:“只是我双腿残疾,又是个汉人……”
纥石烈女婴只道他自卑,不敢高攀,嫣然一笑,摇头道:“罗荒野不分汉人、女真,也不分契丹、奚人,只看是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的腿虽然暂时不能行走,但飞在天上的雄库鲁,靠着风、勇气和翅膀,没有到达不了的地方。”
许宣见她们母女如此真挚以待,心下亦不免一阵感动。他对率真果决的苏里歌虽然存有好感,但毕竟敌我两立,难有共通之处;自己又一心救出父母,绝无可能停留在寒荒塞外。不忍直接拒绝,犹豫了片刻,又道:“实不相瞒,我父母姓命垂危,我要尽快赶回临安……”
纥石烈女婴“啊”地一声,大感歉疚,正想继续问他,是否还有机会重返罗荒野,却被一旁侧耳倾听的苏里歌猛然抓住手腕,示意打住。
苏里歌冰雪聪明,眼见许宣一味搪塞,一颗心跟着渐渐下沉,听到最后这句,方才的喜悦与羞涩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俏脸通红,立起身,高声说了一串女真话,接着跃下火炕,风也似的冲出屋外。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愕然地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尴尬。阿勒锦回头望了许宣一眼,又是失望又是窘迫又是恚恼,摇头也不知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许宣虽听不懂女真话,却也猜出苏里歌在替自己撇清干系,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当下抓起骨杖,撑在腋下,忍痛一步步地挪到屋外。
夜空晴朗,寒风凛冽,积雪在月色下泛着蓝紫的亮光。转头四顾,才发现苏里歌背身站在院角的栅栏边,仰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发丝飞舞,影子斜斜地拉长在雪地上,显得那么落寞孤单。
许宣心中怜意大起,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听她道:“你们南朝的夜空,也能看见这么多的星星么?”
正想回答,她又低声道:“小时候,我爹爹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星星。他说天上的星星都是祖先的灵魂,当我感到孤独伤心的时候,看一看星空,就不会那么孤单难过了。可是……”
苏里歌转过身,脸上泪光闪烁,微微一笑,道:“可是这么多的星星,哪一个才是他?为什么每次我看着星星时,心里却更加难过,更加害怕?”
许宣呼吸一窒,抬起头,看着那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突然感到一阵锥心的森冷与恐惧。此时此刻,父亲与真姨娘是否还活着?白姐姐与王允真是否已化作了星星?小青和青帝又落到了何方?
这个苍茫的世界,孤独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恍惚中,又听苏里歌道:“我今曰已经当着迪古乃的面说过啦,七岁那年,我曾对着吉塔和星星发誓,不管是谁,只要杀了那只白虎,为我爹爹报仇,我就嫁给他做妻子,服侍他一生一世。就算死了,也要化作星辰,永远在天上照耀着他,保护着他……”许宣一震,猛地转头朝她望去。她泪光滢动地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所以,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突然弯弓搭箭,“嗖”地射向那璀璨的星空,柔声道:“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